第四十一章 瓊玉海畔

左鈞直果然賴著沒有提前回會同四夷館。

然而公假總是過得快的,展眼已是最後兩三日。左鈞直讀馬西泰的西洋書正在興頭上,覺得猶不盡意,晚上索性挑燈夜讀,子時方睡。

這日傍晚做了些功課,周公終於前來討債,只得趴在房中桌上小眠一會兒。

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轉醒時,聽到身邊有窸窣輕響,是紙張展動之聲。

不睜眼也知道是誰。

她懶懶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問道:「來了多久啦?」

旁邊人嗯了一聲,隨口道:「有一會兒啦。」

她睡眼惺忪,側過頭來:「太陽從西邊出來啦?今天來竟然這麼乖地不纏我……喂!常勝!」一眼瞅到他手中拿著的東西,何止睡意退散,魂兒都去了一半,馬上劈手去奪。正要抓住的一剎,常勝左手換作右手,左鈞直便撲了個空。

「還我!」左鈞直煙眉倒豎,怒氣沖沖。

「看完就還。」常勝攥著一沓稿紙背在身後,堅定立場。

「小小年紀,不許看這些東西!」左鈞直已然羞惱,「拿來!不然不理你了!」真是個殺手鐧。

常勝撇撇嘴,萬分不情願地拿著稿紙遞過去。

左鈞直哼了聲,收拾起來時,眼角瞥到常勝一反常態地沒有表示委屈……一翻那沓稿紙,登時大怒!

「最後兩頁!」

她道今天常勝來了怎的這麼安安靜靜,原來是在看她這兩個月來寫的新稿!

《浪蕩詞·水月觀音》。

如果說寫《嘲哳曲》是為了謀生,《呻吟賦》是為了寬餘,《猖狂語》是為了誡人,那麼這本《浪蕩詞》,是純屬是興之所至。

回京時,江驛中翻見一本《觀音感應傳》,講起觀世音化三十三寶相法身,點渡眾生,忽發荒謬奇想。

《猖狂語》寫完,只覺得再寫情愛,筆下蒼白,了無滋味。既然世人都認定了癲語生是個風月寫手,那便不妨寫一本真風月。

摒棄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數,《浪蕩詞》只寫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出家女人。

盛唐,長安,水月精舍,有尼絕艷。凡能誦金剛、楞嚴、法華、普門品者,可得一夕貪歡。然而歡情之巔,一剎那間妄念俱滅,痛悔往昔種種罪業。後遇一闡提,七日乃化,化後尼亦死﹐死即糜爛立盡。信徒瘞之,高僧指言:此觀音示現,以渡芸芸耳!有善畫者,摹繪水月影光中菩薩寶相,人盡呼之為水月觀音。

欲是菩提樹,色乃明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大風月,大禪意。

大污穢,大菩提。

可這剛一開頭,要多少艷情有多少艷情。左鈞直敢寫,敢給世人看,然而此時被常勝看了,她卻覺得羞慚萬分、無地自容。

常勝舉起空空如也的雙手來,無辜道:「沒有。」

左鈞直惱恨揪住他的兩根袖子,狐疑著一截截捏上去,果然什麼都沒有。怒目喝道:「轉身!」

狐狸尾巴要露餡兒。常勝忙後退一步,求道:「姐姐啊,就兩頁了,讓看完嘛。」

「兩頁也不許!你才多大點兒?看迷了心竅怎麼辦?」

常勝滿不在乎道:「只許姐姐寫,不許我看……是什麼道理?皇上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早就……哼哼……」

左鈞直臉上頓紅,這小子!她寫風月,雖不露骨,卻也足以看得人面紅耳熱、心中蕩漾。可這常勝看了這多,竟是面不改色,全無異樣……

常勝見她無語,得寸進尺:「姐姐的書,我都看過,這本不過是更加……嗯……無恥一些嘛……也沒什麼。」

左鈞直驚得合不攏嘴,指著他,語無倫次道:「你……你怎麼會看?!怎麼知道是我寫的!」

過去寫文,雖然並未避過他,但他偶爾瞟上一眼,也不見有多大興趣。她寫文不喜歡人擾,常勝便自顧自地在一旁和長生玩,和翛翛聊天,給爹爹研墨,甚和諧。可今天他說她的小說他都看過,可不讓她驚訝!

常勝若無其事道:「太上皇喜歡看小說話本子,皇上便讓我去搜羅咯……太上皇又不喜歡看寫得差的,那我只好自己先看一遍咯……姐姐刻的蘿蔔章上面就有癲語生,我怎麼不知道是姐姐寫的。」

左鈞直瞪著他:「……你怎麼這麼不跟人家學好!我說你現在怎麼越長越有幾分像皇帝,感情是被他們帶壞的!」

常勝涎著臉過來討好她:「姐姐寫的書好呀,怎麼算不學好呢?太上皇都誇姐姐的書艷而不淫,不同流俗呢!她還同祖宜尊說,讀一本《呻吟賦》,勝過十本《朱子語類》,祖老頭兒都快氣死了。」

左鈞直白了他一眼,乏乏地晃到床邊,趴了下去。

常勝笑嘻嘻地走過去坐到床沿上,勾起一指去撓她腰眼兒。左鈞直癢得跳起來,握著個枕頭向他當胸橫掃過去。

常勝「嗷兒」一聲被擊倒,抱著枕頭哀聲道:「姐姐說有禮物送我的……」

左鈞直無奈爬下床,去翻書櫃底下的抽屜,找出之前扶桑來朝時買的那個小指頭大的簽盒給他。

抽屜底下,赫然躺著一把扇子。

五重花骨,繁麗精細。

常勝見她盯著扇子發獃,一把拿起來輕巧展開,只見上面墨氣淋漓一行扶桑語,不由得奇道:「姐姐,這寫的是什麼?」

一幕幕往事如洶湧海潮,湧上心頭。彷彿上元夜花千樹星如雨,劉徽萬人叢中駐足回首,素色芳風三十二骨扇半遮了面,只露出一雙危危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令她心簇神搖。

狐狸變作公子身,燈夜樂游春。

她多希望他向她伸出手來,喚一聲:「鈞直,過來!」

她以為韓奉死了,便可以同劉徽在一處。

可是,韓奉死了,他又在哪裡?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結局,可這結果,和她希冀中的多不一樣。

常勝看著她剎那間淚盈於睫,頓時手忙腳亂。

「姐姐……你怎麼了……不要哭!」

不勸還好,一勸之下,大顆的淚珠兒滾了下來。左鈞直本來膚色就極白,這一哭,更是眼圈兒紅得桃花一般,如粉堆霞。

常勝何曾見左鈞直哭過,急得手足無措,萬分糾結。

左鈞直哪裡知道常勝這個糾結,糾結得十分苦惱。

他長於軍營,便是見過幾個女人,也都如男人一般。

後來入了皇宮,女帝、鸞郡主、沈慈、韋小鍾……這些女子,哪個不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何曾會這般傷心哭泣?

他想著慈皇后難過時候,皇上怎麼做的?輕輕抱著,溫言安慰。

小鍾難過時候,葉輕怎麼做的?抱著,說個冷笑話,逗她開心。

可是那是丈夫與妻子……

雖然他也很想……

糾結了一番,他終於是猶豫著,學著長生,伸出爪子輕拍左鈞直的背,小心翼翼道:「姐姐,別哭了,是我不好……」

左鈞直搖搖頭,擦淚咬唇,「和你沒關係……是我……是我自己太討厭,說了不再想他,可是還是忍不住……」

她喜歡劉徽,並不曾瞞著常勝。遠行扶桑的經歷,她挑挑揀揀同常勝說了些,只是略去劉徽的北齊身份。

常勝愣了愣,有些惘然失望。垂下眼看著那小巧簽盒,悶聲道:「姐姐既是想他,就去找他吧。」

左鈞直將那檜扇收入抽屜,悵然道:「他不願見我,我能去哪裡找?」

常勝搖了搖簽盒,頂上小孔掉出一根細木簽來,雖然異常精緻,依舊是扶桑文。

房中靜謐了許久,響起常勝有些蕭索的聲音:

「五月初八,葉輕和兵部侍郎在繁樓宴見北地商賈,劉徽會在。」

入得五月,左鈞直復歸會同四夷館。二館合一、裁減冗員之後,館中氣象確實為之一新。左鈞直的事迹被添油加醋描描畫畫,倒成了個英雄般的人物,前來與她交好的官員也多了許多。走在路上,也聽到有人指指點點:

「生得文文弱弱的,沒想到倒是有骨氣,嘖嘖!」

「若非如此,還真要以為他是個女人……」

「嗬,你當是女駙馬的戲本子哪?哪裡會有女人敢冒欺君大罪喬裝入仕?」

「聽說甚得段大人和禮部的賞識,說不定會是個紅人……」

「且,也不過是譯字生出身,沒功名沒靠山,走不出會同四夷館的。」

……

人言可畏。左鈞直回館後只是潛心館務,流言蜚語一概不理。但朝中最近的幾件大事,她還是認真琢磨了一番。

第一件,乃是小皇子百日,上賜單名「德」字,冊為儲君,詔諭天下無需避諱。人稱「明德太子」。

第二件,朝中風傳總督京營戎政葉葵之子葉輕將赴山海關,接任原守將夏侯乙之職。翊衛指揮使一職將由原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林玖接任。此二遷調雖尚無正式文書發布,卻已是內閣定下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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