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山海戍關

戌牌過半,天色蒼黑。武英殿中燈火黯淡,寂然無聲。一道人影自高牆之外凌空而至,無聲無息棲歇於西廂煥章殿歇山頂。豎耳四下諦聽一番,足尖輕點琉璃瓦,斜斜飛下,正落在漢白玉石欄側的須彌座上。

落地未穩,廊柱側忽然伸出一足,正絆在這人影的小脛上。探手去抓欄杆,偷襲之人卻熟知他的路數,帶鞘長劍一挑,那人影一探不得,果然摔了個狗啃泥。

哀叫了一聲,軟綿綿地趴在地上,卻也不起來。「二哥,饒了我吧!」

硬梆梆的白底皂靴踹了他一腳,「起來!」

地上軟軟豎起一隻手腕,「起不來了……」

皂靴又要踹來,臨近時卻遲疑了一下,一隻手落下來按上地上人的腕脈,頓時沉下聲氣訓斥道:「不是同你說了不要動雪山真氣么!」

嘴上罵著,卻還是將地上人拽了起來。「君上生來異於常人,一身陰寒內力何其霸道?若不是看你定力夠好,豈會教你雪山鍊氣之法?你生受了女獻那一掌,內元大損,妄動雪山真氣,只會被反噬!」

方才還身輕如燕的人,此時卻像只被抽了筋的小蛇一樣半掛在葉輕身上。

「……二哥,天上的月亮好圓……」

「放屁!今天初一!」

「哦,看錯了,是燈。」

「……別鬧了!回去換身衣服,去見皇上。」

「啊?!」

「哼哼,剛能下床就一夜不歸,你小子越來越野了啊?」

「皇上剛得了小皇子,怎的有空見我?」

「我說,括羽,老子問話你能好好答不打岔么?!」

「嗯……不就是……嗯……二哥你懂的。」

葉輕搖頭嘆氣,「她知道你是誰么?」

「不知道。」

葉輕凝望著皇宮重重高殿華宇和煌煌燈火,過了一會方道:「你好自為之。我可能要離開京城了。」

「啊?!」這一聲更驚,括羽難以置信地仰起頭,「二哥要去哪裡?!」

「山海關,戍邊。」

勤政殿中燈火通明,殿外夜色中層層禁衛軍凜然執矛而立。括羽微微皺眉,入宮四年有餘,哪怕是除韓奉的次次密議,也不見宮中有這等架勢。

葉輕在前,一張漠然冷峻的臉比御賜金牌還要有用。禁衛軍收矛斂甲,向兩側齊齊閃開,躬身行禮。

一入殿中,便覺得壓人的威勢。

明嚴容色清冷,斜倚在御座之上,右手支頤,面上微有疲態,一雙眼卻鋒鏑般透著寒光。

括羽觸上明嚴的目光,便隱約知道眼下要議的這事兒不小,所幸回得及時。

殿中人不多,括羽一眼掃過去,識得都是軍機重臣:

內閣首輔姜離,兵部尚書蕭從戎,總督京營戎政葉葵、親軍統領指揮使秦征、吏部尚書陸鶴。

加上葉輕、林玖和他,侍讀生中的武職生也全了。

明嚴左手修長乾淨的指尖壓著案上一沓厚厚信箋向外推去,淡然無緒道:「諸位看看。葉將軍已經看過,不必再看。」葉將軍是舊時軍中女帝對葉葵的稱呼,明嚴亦是未改口,以示尊重。

每人拿了幾札拆閱,漸漸都有些色變。

明嚴啟口道:「上月京軍抄封韓府時搜出來的密信。秦將軍,夏侯乙曾為你舊日同袍,此事你如何看?」

秦征曾是女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將領,如今雖已年過不惑,仍不失舊日之威。「夏侯乙乃蕭山五虎之一,為靖海王麾下一員猛將,當年曾令北齊之軍聞風喪膽。鎮守山海關十餘年,未聞關外禍亂。臣確不信夏侯乙會與韓奉勾結,與北齊女真裡應外合。」

蕭從戎皺眉道:「話雖這麼說,可這信上字跡、圈點勾畫乃至行文風格,不似偽造。臣在兵部二十年,夏侯將軍的密報文書也看過不少,當是不會錯認。」

陸鶴乃是陸挺之祖父,亦是天朝立國二十餘年來的老臣。「據信件來看,不僅是夏侯乙,夏侯乙身邊數名親信總兵官,亦參與其中。山海關乃我朝東北咽喉,地處要衝,干係重大。一旦失守,北齊與女真長驅直入,勢難抵禦。」

明嚴淡笑了下,「蕭卿家和陸卿家兩位雖未明說,但朕揣摩著二位的意思,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秦征上前一步道:「此事務必慎重,不可妄下定論。夏侯將軍忠勇一生,倘是晚年遭人誣陷而降罪,情何以堪?!」

明嚴道:「姜卿家,你怎麼看?」

姜離靜默已久,聞得明嚴發問,沉吟道:「此事確乎兩難。夏侯將軍鎮守山海關多年,要說對關外情勢的了解,無人較他知曉更多。山海關離了夏侯將軍,相當於角山長城去了一半。然而夏侯將軍年事已高,再行戍邊征戰,未免過於苛求。太上皇馬上得天下,愛兵如子,前後四次頒令嘉恤征戰之兵、厚養浴血之將。臣以為,無須多論此信真偽,夏侯將軍勞苦功高,天年必得以頤養,將士方無後顧之憂,敢於英勇戰鬥。然而我朝軍力雖盛,能征善戰之大將卻有大有青黃不接之態。山海關,須樹新將。」

姜離這番話一出,幾人俱暗嘆其周到中不失老辣。

女帝雖重視文教,但到底是親自南征北戰過來的,深知戰事艱險、兵士不易,嚴於律軍之餘,疼惜兵將、為武官護短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林玖之父雖是女帝身邊一名不知名姓的暗衛,林玖仍是得以入侍讀班,與公卿重臣之後齊步。也正是因為如此,三軍將士俱願為女帝誓死而戰。

所以,無論這密信是真是假,夏侯乙,都不能動。

但是山海關鎖天咽喉,何其緊要之地,出不得半點差池。所以,必須派駐親信,控制兵權。倘是夏侯乙是忠心,則順利交接,留以諮詢軍務。倘夏侯乙真有謀反之心,則加以軟禁,對外,只是假以年高退職之名。

明嚴見幾人盡皆無言,收了雙手,緩緩向後靠去,言聲冷冽:

「姜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我天朝與北齊,遲早一戰!東北三省,自古便是大楚屬地。三年之內,固然北齊女真不犯我境,我天軍亦將揮師北進,收復關外!」

「京軍六十四萬,非虛食天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葉將軍便與諸位卿家好生商議一番,定下赴關人選和京軍數量,明日報與朕罷。」

括羽側頭望了葉輕一眼,葉輕仍是毫無表情。看來這事,即便皇上沒有暗示過他,葉葵也是同他說過的。

他是葉葵第四子。長兄在北齊之戰中犧牲,二哥三哥皆從文,獨他是承葉葵衣缽之人,又是皇上最信任的親信之一。皇上要培養新將,舍他其誰?

五名大臣出了勤政殿,葉輕亦被葉葵喚了出去。括羽行到明嚴案下,道:「倘是二哥要去戍關,括羽也願隨行。」林玖亦道:「臣願去戍關!」

明嚴淡淡瞥了他二人一眼:「林玖勇氣可嘉,括羽你起什麼哄!」

可憐括羽僵在那兒,想不通自己這話有什麼問題,竟和林玖有雲泥之別。

明嚴按著眉心,緩了聲氣,道:「括羽,你在朕身邊,歷練兩年再說。這事葉輕去做比較合適。葉輕走後,翊衛須由林玖接下來。」

他這兩個多月來,委實是勞耗心神。罷二相立內閣,自然是遭到許多朝臣的抵制。但他心意既決,便不可能更改。關外兵事眼下只有幾名軍機重臣知曉,延至內閣,六部要臣、翰林學士,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自上次常勝來過之後,左鈞直覺得自己身子舒服了許多,只道是睡了許久終於恢複了元氣,也不想提前回四夷館,樂得去享受那剩下一個多月的公假。

她本就於語言文字上極有天賦,又兼勤奮有恆,雖有半年多來不曾得馬西泰親授,自己照著喇提諾語的語法和文字去記誦學習,竟也小有所成。去見馬西泰時,已經能以喇提諾語相對話。馬西泰大讚她天資聰穎,指點著她開始閱讀以喇提諾語寫就的各種天文、地理、醫學等書籍。

這日馬西泰出去傳教,她亦隨著去了,偶爾幫忙做個翻譯。馬西泰曾試著說服她信天主教,但見她深受儒佛浸染,便也作罷。下午回去的路上,恰碰上壽佺。

壽佺見到左鈞直大喜,拉著她道:「身子大好了?上次去你家探望你,你娘說你還昏睡著呢,大好了就好!喝茶去!」

左鈞直漸漸已經習慣了他這般熱情,見馬西泰也頗有結識這位翰林院編修的意思,便坐上壽佺的馬車,一同入了春意樓。

「鈞直啊,我聽著你和這位馬兄台說喇提諾語,只覺得舌頭打絞,喉嚨有痰,難受得緊。你學那般多的番語,不會弄混么?」

左鈞直看了眼馬西泰,抿唇笑道:「喇提諾語只是他們的歐羅巴的通行書面語,口語上,又由喇提諾語衍生出佛郎機語、佛朗西語、義大利亞語等等。語言么,萬變不離其宗,要訣在熟練二字,就像偓仙你既會徽州方言,又能說郢京官話,並行不悖,我這也是一樣的,只是多一些而已。」

壽佺瞪眼咋舌,「說得輕巧,曲衡沙教我說他們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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