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四夷譯館

大楚開國以來,以其國勢泱泱,地大物博,與四夷諸國廣泛交往,廣開貿易。北齊、南楚二分、諸藩並立之際,與海外諸國貿易尚存,而朝貢停止。及至女帝一統江山,國力再度強盛,前來進金貢表的番使逐年增多。 崇光七年,女帝命禮部匯聚翻譯表奏者重開四夷館,專司四方番夷文字翻譯,隸屬於翰林院,並選拔國子監生入館學習譯書。

凌岱泯,這位學富五車、德高望重的翰林院大學士還是頭一回來到南城。馬車在舂米衚衕中的一扇破舊斑駁的漆門前停下,凌岱泯阻住身邊的小廝,親自前去敲了敲門。

「哪位?」門內響起一個低沉溫厚的男子聲音。

凌岱泯聽出是左載言,道:「左賢侄,是我。」

門內靜了一下:「凌大人請進,恕載言不能親迎。」

凌岱泯推開大門,誰知眼前一花,一個龐然大物大吼一聲迎面猛撲而來。

「長生!」

凌岱泯驚出一身冷汗,才見到剛才撲上來的是一隻站起來約有一人高的黑面白毛大狗,千鈞一髮之際被一個穿著白色粗布衣裳的少年拽了回去,現在正搖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蹲在地上吃那個少年手中的食物,模樣溫馴乖巧,和它兇悍的體型全然不相稱。少年的手掌白皙小巧,還不及那狗舌頭的一半大。凌岱泯暗暗咋舌,總覺得那狗一口要連著少年的手一起吞下去。

左載言端坐在院中一輛帶輪子的椅子上,冬日稀薄陽光自他背後灑下,陰翳中的面容溫雅靜漠,眼角淺淺細紋,似風霜磋磨後的瀚海古玉。

「鈞直,去給凌大人倒水。」他歉然道:「凌大人,家貧無茶,還望海涵。」

凌岱泯見這小院中一棵繁茂的大桂樹,幾畦菜地,兩間單房,要說家徒四壁也毫不為過。想他左相之子,竟淪落到如今地步,不由得慨嘆萬千。和左載言寒暄了兩句,見他身邊石桌上筆墨紙硯俱全,紙上字跡雖乏力道,卻已有飄逸風骨。眼神落在筆墨邊的腕帶,吃驚道:「賢侄莫非在練字?」

左載言淺笑道:「終日無事,隨便寫寫。」

凌岱泯輕嘆:「賢侄心智堅忍,確非常人所能及,可惜受了這等無妄之災……」

左載言笑笑,卻道:「不知大人今日紆尊前來,所為何事?」

凌岱泯知他不願言及舊事,只得單刀直入道:「我今日前來,乃是有個不情之請。暹羅國國王隆勃刺略遣使臣攜金葉表文入貢謝恩,恰逢執掌暹羅文的譯臣年邁卧病不起,新進的館師又譯業不精,入貢表文至今未能譯作漢文,誥敕亦無法下發。此事已經觸怒了皇上,責令我們翰林院須三日內完成譯文,否則重罰。事情緊急,去南越調人已經來不及,京中暹羅人雖不少,卻不能為我所用。茲事事體雖小,干係重大。倘是隨意找人翻譯,非惟於夷情有失,且於國體有損。我等思前想後,想到賢侄你似乎遊歷過南洋之地,說不定懂得這暹羅文。」

凌岱泯身居高位,親自拜訪被黜官施刑的左載言本是與其身份不符。然而他對左載言一直心懷疚意。左載言遭難之後,人人明哲保身,竟沒有一個朝臣敢於施以援手。他雖然十分賞識左載言的才幹,但為了保持中立地位,避免捲入朝廷黨爭,也只得遠遠退避。這次翰林院和四夷館有了難處,四處尋訪合適的譯師不得,最後得人指點說左載言或許能夠幫上忙。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前來。

左載言雙手交疊在兩膝毛毯上,坐禪般紋絲不動,淡淡道:「載言不懂暹羅文。」

凌岱泯面色微沉:「賢侄,我可是聽說你不僅通南洋文字,還會扶桑、西域番文。」

左載言語調平平:「內子是通曉西域語言,四年前已經過世了。」

凌岱泯命小廝取來金冊呈給左載言,道:「賢侄,表文我已經帶來。今日已經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日,倘是你還不能譯,皇上降罪事小,讓蕞爾夷國看了笑話,我天朝子民顏面何存?」見左載言雙眉緊鎖,問道:「賢侄有何顧忌?難道是擔心我凌岱泯……」

左載言搖頭苦笑道:「凌大人待載言恩重,載言怎會有疑。」又躊躇了會兒,方喚道:「鈞直過來,把這暹羅表文譯了。」

凌岱泯吃驚地轉過頭去,只見方才給他端了水的少年揉了揉大狗的頸毛,從牆角站起來,一臉的警疑。左載言點點頭,少年方過來接了表文,掃了一眼之後在石桌上展開白紙,也不打草稿,竟是一揮而就。

凌岱泯見少年字跡俊秀端麗,文法恢弘大氣,端的不輸翰林院中擬表老手,不由得大奇道:「賢侄,你這僮僕不僅會番語,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啊!」

那少年忽的抬頭,雙眸清湛,「凌大人,這是我爹爹。」

凌岱泯頓時尷尬不已,依稀想起左載言確乎有一個兒子,當時陷罪,便與此子有關。他見這少年衣著粗簡、模樣平凡,渾然沒在意,只道是左載言殘疾後找來照顧他的僕人。這時細細打量,才覺得這少年清淡無華的眉眼中確實蘊著一股靈秀之氣。

「賢侄,難道說通曉多國文字的,乃是令郎?」

左載言不願左鈞直多招事端,卻不料凌岱泯竟起了興趣,刨根問底地細究。凌岱泯是他在朝中少有的敬服且尊重的大儒,不願欺騙,只得勉強一一應答。凌岱泯惜才如命,聽左載言說左鈞直未入科舉,便起了攬才之心。「賢侄,令郎天資如此俊秀,不若入四夷館習字譯書?凡考試優秀者可授予官銜,或任譯官,或留館任教,或入翰林院。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以令郎之才,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四夷館薪俸不低,令郎去了,你們父子倆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左載言十分乾脆地打斷道:「多謝凌大人關心,鈞直不去。」

「賢侄昔日在翰林院,對四夷館多少是曉得的。四夷館歷來雖不受重視,然而天下一統,雲中君多次出訪海外之後,如今儼然已有萬國來朝之勢,四夷館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眼下四夷館僅轄韃靼、西番、女直等八館,精通翻譯的館師大多是重新起用的前朝舊員,年深齒邁,景逼桑榆,難當重任。賢侄孫年紀輕輕便通曉數國語言,正好大展身手,未來前途無量。」凌岱泯從令郎改口稱賢侄孫,顯然是又親近一步。但他苦口婆心相勸,左載言只是搖頭。凌岱泯只以為左載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又開解道:「四夷館是講究術業專攻的地方,極少牽涉朝中黨爭。」

左載言嘆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道:「凌大人,鈞直是個女孩。」

凌岱泯頓時啞口無言,瞪大了眼睛望向左鈞直。左鈞直不習慣被人這般打量,瞅著紅日行將西斜,垂首收拾了筆墨紙硯回房去了。凌岱泯心中暗暗稱奇:這孩子竟是越往細了看,越覺得別有洞天。一看平平無奇,二看靈秀內蘊,三看竟覺得眉目細緻生動,別有一段風流態度。

凌岱泯兀自吃驚失言,左載言輕咳了聲,道:「凌大人,我左載言是無德無能之輩,此生已無進身之志,惟願鈞直一生平順。舐犢之私,望大人體諒。」

凌岱泯遺憾不已,點頭嘆道:「也只有你能教出這般孩子出來。賢侄不能為朝廷所用,實乃國之大憾,國之大憾哪!」

展眼又是年關,京中處處張燈結綵,掛起錦繡龍旗。太子將在元旦登基為新帝,正取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意。

除夕這日復又天降瑞雪,入暮時分,街道上一個個大紅燈籠都明艷艷地亮了起來,將漫天飛雪都照出一派紅彤彤的喜慶色彩。

左鈞直背著一個褡褳,左手大蔥、豬肉,右手一袋白面匆匆進了院子,抖落一身雪片,高聲道:「爹爹,我回來啦!」

長生興沖沖地搖著大尾巴虎撲了過來,兩隻肉爪子搭著左鈞直的肩,親熱地舔了下她的臉。左鈞直叫道:「長生!說過多少次了不許舔臉!」長生做人不成,委屈地四腳落地,做回了狗。左鈞直嘻嘻笑著把白面擱在它背上,拍拍它的頭道:「乖長生,好長生,等會有好吃的給你!」長生興奮地低吼一聲,馱著白面兩個狼躥進了廚房。

左載言搖著輪椅出了房間,臉色有些冷,「今天又去了四夷館?」

「爹爹你別出來呀,雪大著呢。」左鈞直忙將肉食和褡褳放在石桌上,推著父親進屋。「太子登基之典和正旦大朝會合併,無舊例可循,禮部、鴻臚寺、太常寺、光祿寺這些個官署都忙壞了,諸國使人入賀儀禮都要重新擬過。今日演練時又出了些差池,凌大人便又著人讓我過去了。」左鈞直又是揉肩、又是捶背地討好著父親,賴嬌道:「爹爹不要生氣嘛,鈞直有分寸,凌大人也有分寸。鈞直就是給四夷館幫幫忙,連個譯字生都算不上。再說了,譯字生不過就是庠生,並無出身,就算有人深究女子身份,大不了趕出去,定不了什麼罪行。」

那日凌岱泯走後,反覆看左鈞直翻譯過來的暹羅表文,越看越是喜歡,想著左鈞直反正是當做男兒來養,腦子裡冒出了個大膽的想法。後來為了籌備登基大典和正旦大朝會,夷文堆積如山,不得已又去找左鈞直。他得知左鈞直嗜書如命,便索性繞過了左載言,與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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