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黃雀在後

那對鴛鴦兀自忘情,喘息糾纏之聲愈來愈烈,猛然只聽那女子凄厲叫了半聲,被搗了嘴,低沉地呻吟起來。

男人壓著嗓子狠聲道:「倭賊,和沙某鬥法,你嫩了點!」

女子似是忍受著極大地痛苦,一字一頓地詛咒了聲,卻是扶桑話。

明嚴在左鈞直手上劃道:譯

鐵鉤銀劃,筆筆帶戾。左鈞直腹誹道,到底是太子,寫個字都帶著頤指氣使的風範。

只是他為何如此篤信她會扶桑話?難不成太子竟識得自己?自己難道已經名噪京城了?不可能……左鈞直百思不得其解,氣鼓鼓提指寫道:

王八蛋

寫完自己竊笑了一下,果然感覺到頸後呼吸一滯。

她可以用八種番語、十二大方言罵人——這個看起來牛逼閃閃的本事她至今只在柳三生的強烈要求下「表演」過一次,觀眾只有柳三生、劉徽和劉歆三個人。

柳三生笑得打跌,劉歆捂著肚子直哼哼,劉徽搖著扇子擋著臉,伸手揉腮。

柳三生指著她:「你你你,哈哈,會這麼多有什麼用?哈哈,劉爺一句話就噎死你,哈哈……」

她有些兒臉紅。不止柳三生一人說她這是屠龍之術,可她就是樂此不疲。父親的中原官話、母親的藏語和高昌語她自幼便會,雲遊時又學了暹羅、交趾、扶桑等四夷語言。至於為何要學?她略略羞於啟齒。她能說學扶桑話,是因為對扶桑的古事記和妖鬼錄近乎迷戀?她能說她學暹羅、交趾語,是因為對北荒南漸的上座部佛教興趣滿滿?

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佛教,世以大乘為尊。

她置身於尊儒禮佛之世,受仁義之教、一葦慈航,卻早已離經叛道,儒不儒,佛不佛了。

男人在折磨那女人。

森森涼意如百足之蟲,一腳腳、一節節爬上左鈞直的脊背。

女人聽來是個扶桑國的忍者。可惜了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忍者榮譽,被男人踐踏成泥。

然而左鈞直害怕,卻不是因為那男人狠辣的手段,而是她漸漸意識到,那被強灌入耳的聲音,已經開始讓她捲入一場朝中重臣黨爭奪權、勾結外國的巨大陰謀之中。

女人的咒罵和呻吟持續了約莫一刻方漸漸低沉至不聞,這一刻於左鈞直如黑夜一般漫長。

死一般的岑寂之後,男人忽道:「聽了這麼久,還不出來受死?」

左鈞直懷著最後一絲僥倖祈禱這房中還有其他偷聽的人,男人的腳步卻已經向立櫃邁了過來。她只覺得身後一道大力襲來,整個人向外撲了出去。一抬眼,面前正對著男人的一雙黑靴,旁邊一把腰刀刃尖點地。

沒想到明嚴如此不男人地把她丟了出來,左鈞直嚇得魂不守舍,話都說不利索:「大爺,都……都是誤會!」眼前白光一閃,左鈞直心中大叫:我命休矣!絕望地閉了眼。

殺人不過頭點地。左鈞直的頭並沒點上地。

伴著幾聲窸窣細響和繩索捆縛的聲音,左鈞直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睛,面前那雙男人的腳竟然懸空而起了!在空中胡亂蹬踏,一腳將她踢得滾翻在一邊。

「半面妝是你什麼人!」

那男人僅著裡衣,狼狽不堪地被縛住雙腕懸掛在堂中,面容猙獰,氣勢洶洶。縛著他的不是普通繩索,而是一根細得幾不可見的細絲,繞過房梁,另一端似是牽在明嚴手中。男人愈是掙扎,那細絲勒得越緊,鮮血沿著他的手臂蜿蜒流了下來。

左鈞直這才看清了一身黑衣的明嚴。古人曾評男子風姿特出者「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左鈞直以為謬讚。然而明嚴覆了張人皮面具,左手指挽一絲,淡漠寂然地站在那裡,她卻覺得只能用「卓卓孤岩,肅肅松風」來形容了。

左鈞直恍神片刻,猛然想起他雖然出手及時,險險救下了自己一條小命,但是把自己先推出去惑人眼目的做法,委實讓人切齒。自己剛才竟會被他的形容迷惑!

明嚴冷冷地看著那男人掙扎踢踏了半晌,忽然伸手從他衣下摸了進去。

左鈞直瞪大了眼睛。太子是藥力發作了么?這是什麼惡癖!

「沙榮,誰指使你去聯絡倭人?」

左鈞直暗道太子問話還真是言簡意賅,可從剛才看來,這沙榮何等窮凶極惡,豈會這麼輕易就範?你還當他是你的順民么?

那沙榮果然低頭狂笑,然而笑著笑著,面容驟然扭曲,眼球像魚目一般鼓了出來。

「沙榮,誰指使你去聯絡倭人?」

同樣的話,同樣的語調,同樣的速度,明嚴又問了一遍。

沙榮額上青筋迸出,豆大的汗粒滲了出來,雙手捏拳,頭拚命後仰,痛苦至極,方才還在暴踢的雙腿也無力垂下,在空中晃蕩。

左鈞直被這一突變驚得目瞪口呆,只聽見沙榮突然嘶啞吼道:「我……說——啊!」

明嚴手從沙榮衣下收回,沙榮頓時空麻袋一樣委頓下來,虛弱不堪。左鈞直哪裡知道剛剛古井無波的兩句話間,沙榮已經經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明嚴指上金指環抻作一根長針,一截截摸過沙榮的脊椎,從棘突處鑽下去,攪弄脊髓。脊髓乃痛覺神絡之所束聚,那種痛楚幾難想像。第二針紮下去,沙榮自腰以下便癱了。沙榮也算個硬漢,卻未撐過第三針。

海幫常年在東南沿海一帶活動,與扶桑國暗中往來頻繁。沙榮為朝中人與望月氏牽線搭橋,謀害太子。然而望月氏忍者心懷鬼胎,來到郢京執行任務後便同沙榮發生了火拚。

左鈞直習扶桑語,本就是為了看扶桑國本國的典籍,所以對扶桑的風土人情、歷史源流可謂了如指掌。海幫一心逐利,目光短淺,對扶桑國國內的情勢甚至不如左鈞直洞明。

只能說,沙榮找甲賀流望月氏,這個人選十分失策。

扶桑國忍者流派眾多,甲賀、伊賀雙雄並立。忍者無論何派都為僱主效命,然而鮮有人知不同派系之間其實有著微妙的差異。

伊賀是更加單純的拿錢辦事的忍者,甲賀望月氏卻與扶桑的雪齋將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織田政權江河日下,雪齋手握重權,虎視眈眈。那甲賀女忍引誘沙榮,背叛僱主,已經說明甲賀的行動另有目的。誰能保證雪齋的野心僅僅是扶桑大名?只怕連天朝疆域都在雪齋的大計之中。只要明嚴這天家獨子一死,天朝政權必陷入動蕩。乘虛而入,時機大好。

只可惜那女忍已死,無法盤問出扶桑人究竟是何計畫。

唔,她操這份心作甚?禮部主客司、行人司、鴻臚寺……主持諸番國事務,智囊眾多,更別說太子之父雲中君了。雲中君當年稱雄東吳,壟斷海上絲路,憑藉與諸番貿易富可敵國。人說雲中君通曉數國語言,常代皇帝垂簾面使,撫諭諸番,「凡四夷朝貢要務,上多咨之」。他對扶桑國的了解,恐怕無人能及。

這一趟渾水左鈞直已經不想繼續淌下去。她不能再讓爹爹因為她受到傷害。眼看沙榮要將朝中與此案相關的人士全盤托出,左鈞直躡手躡腳一步步挪向門口。

「想走?」根本沒看清明嚴是何動作,沙榮的腰刀「梆」地一聲扎在了她面前的門板上,刺著她的小半截月白頭帶。「解藥。」他吐出兩個字眼,毫不掩飾「若不給我找出來我只能拿你將就」的戾氣。

識時務者為俊傑。

左鈞直足下一滑,灰溜溜轉了個彎兒去柜子翻找媚芸的解藥。

天色擦黑,重樓疊宇瓦楞之間燃起蓮燈,熒熒煌煌,通照碧雲。左鈞直回頭看了一眼葳蕤的閣子,乾淨整潔,空無一人,只有淡淡的腥氣提醒著方才發生過一些事情,在這夜風中也將很快飄散。

葳蕤已經死了,被女忍殺死,並用化屍水化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沙榮殺了女忍,明嚴殺了沙榮。

長這麼大,第一次親眼看到活生生的人瞬間命赴黃泉。她更無法接受那個牙尖嘴利的葳蕤竟突然就不在了。她後悔她之前對葳蕤不好,對葳蕤刻薄。她之前覺得葳蕤千般可惡,然而葳蕤死了,她才發現葳蕤的「惡」其實都那麼的微不足道,而自己又曾是多麼的淺薄。劉徽曾因她不給翛翛和葳蕤好臉色看罵過她:無人不是在販賣,妓女販賣自己的肉身,官員販賣自己的良心,你販賣你的意淫,誰比誰高貴?她是被自己的偏見蒙蔽了眼睛。

紅顏薄命,人生無常。可是人命就該這麼低賤么?權力和陰謀面前,一切都太卑微。

左鈞直失魂落魄,繁樓繁華依舊,人聲鼎沸,她腦子裡卻只有最後明嚴的那句話,來來去去回蕩。

「左鈞直,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讓她整個人都炸了。他認識她!他怎麼會認識她!

左鈞直太聰明,聰明到這句話足以讓她害怕到死。

你,左鈞直,我認識你,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父親左載言的所有罪與罰,你,逃無可逃。

你這麼聰明,一定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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