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溯洄從之

郢京宮城禁中,殿閣所用木石俱蒼黑,松柏叢植。放眼而望,一片冷寂肅穆之色。宮人內侍,亦多衣褐、赭。只因今上不喜浮華綺艷。朝中大員入宮覲見,常覺背寒股慄,不知是畏君上之威,抑或是宮中氣候寒涼。

明嚴一徑沉思,踏雪而來,兩旁青松巍巍,雪重枝顫落他一肩,亦渾然不覺。及至熙寧宮前,方驀然意識到自入了重華門,竟是一個內侍宮女也沒有見到,不由得足下一滯。

這等情狀,必是父君回了宮。也難怪聽說今日下朝之後,母皇未在勤政殿與眾臣議事,只命人送了摺子去熙寧宮。他這一趟來得甚急,也未及想這麼多。

正躊躇間,聽聞雍華聲音喚道:「嚴兒進來。」

宮中女子烏髮未綰,粉黛不施。一襲素凈軟袍隨意裹起艷骨風流,赤足如玉,蒼青地毯襯出瑩潤色澤。

母皇大多時候是袞衣著身,金昭玉粹的天子威儀。便是在他面前,亦莊重冷嚴,訓教苛厲。要見到她如此隨性的模樣,那隻能是在父君相伴之時。

他深知母皇之難。如今之江山浩浩、國體泱泱,初現盛世太平氣象,皆是母皇步步浴血所搏來。這蒼茫天下,本為大楚所一統。歷經數代,皇帝昏庸無能,以罹四分五裂之境。及至母皇一代,更是皇室盡為逆臣所屠。母皇流落北齊十餘年,終於覓得機會刃仇復國,擁兄為君。然而母皇之兄亦妒其能,在北齊奸人攛掇之下置之於死地,南楚亦險為北齊所謀。未料母皇為天所佑,逃過死劫。南楚存亡之際,挽狂瀾於既倒,奪位自立。舊臣皆言母皇幼有不忍之心,然而幾番蹈死復生,終成鐵血狠戾之主。

母皇對他苛酷,他幼時未嘗不曾怨過。然而年歲漸長,明曉母皇唯他一子,未來萬里江山、日月乾坤,都繫於他身。若他有半分怯懦軟弱,何堪擔此重任?

熙寧殿空曠宏大,其中燒有地龍,溫暖如春。數百座素帛屏風參差而立,其上鐵畫銀鉤,風骨凌厲。

此刻他的母皇,正手執硃筆,照著奏摺圈點屏風上人名。

母皇勤政,甚重吏考,凡天下郡縣以上官吏,俱在熙寧宮屏風上具名。赴任之前,由母皇親自垂詢,所評之語亦錄於屏風之上。

「你這陣勢,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母皇頭未抬,筆未停,語聲涼淡。

明嚴跪下施了禮,恭敬道:「兒臣回京後,聞說母皇今日罷了朝後之議,以為母皇抱恙在身,心中憂慮,故匆匆前來探望。」

女帝揚唇一笑,擱下硃筆,素手拂去他肩上雪片,見已然洇濕了一片,便命他脫了外面袞龍袍,拿了件乾爽紵絲常服與他。「看來是真擔心朕,連大氅都忘了披一件。」

明嚴自然聽得出來母皇是在譏嘲他同她打官腔,但母子二人皮裡陽秋地暗中鬥上一斗,早已成了一件樂事。明嚴換著衣裳,話鋒一轉:「父君何時回來的?」

女帝道:「比你早一個時辰。現下正在內殿溫泉,你晚膳時再過來問安罷。」未露笑意,眉梢眼角卻無一處不是春和景明之色。母皇對自己不悅時,只要提到父君,便能冰開雪融。這一招明嚴屢試不爽。他看著母皇,這些年來,歲月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愈添風韻雍容。只是,無論母皇是艷色傾國,還是貌若無鹽,於父君都有何差別呢?

父君這次遠下南洋,一去就是半年。眼看著年節將至,若是再不回宮,怕是母皇要派人去捉了。

明嚴稱了聲是,女帝忽而斂了容色:「糧道一事,你做得很好。於無聲處聽驚雷,是朕欣賞的手段。」

明嚴道:「是母皇教導得好。」

女帝嗤道:「夠了。」負手在殿中踱了幾步,烏髮如絲般柔軟披拂在素衣清顏之上,白山黑水一般凈華分明。

「左載言不過區區典簿,何勞你如此上心?」

「兒臣在外,聽聞左載言被刑部定罪為『私藏反書,謗訕時政,詬詈朝臣』,褫官奪俸,剕手刖足。兒臣以為此判未免太過荒唐,有損母皇德政之譽。」

女帝聞言冷笑一聲,道:「你以為當如何?」

熙寧宮中一時間靜謐無聲,唯聞窗外雪壓青松窸窣碎響。

左載言定罪,證據確鑿。借編纂《太平淵鑒》的便利,保存了許多本該焚毀的北齊典籍,又親口認了左鈞直諷喻之言均為他所教唆。刑部之判,俱遵照《崇光律令》,滴水不漏,要想翻案亦難。

「兒臣只是覺得,母皇傲睨天下,自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

女帝怫然而怒,「朕若真在意那幾本禁書,左載言的手足,豈還在他身上?」

明嚴心中一動,忽想起韋小鍾確同他說過,大理寺二次審錄左載言一案時,曾將案卷呈報母皇。母皇閱後,似是無意問了座下左相一句:「朕曾聞,左載言乃左卿之子?」左相尷尬,躊躇不知如何應對。母皇道:「卿父子仿堯舜耶?」眾臣皆不知其意,獨左相汗流浹背。隨後不久,左家第三子,大理寺丞左載文援引前楚詔令,「八辟者,不加刀鋸」。左載言世家重臣之後,翰林清貴之臣,為議賓之辟,不可斷手缺足,折辱臣節。是以左載言手足得以保留,只是斷了經絡。

他當時知曉此案終判之決,心中郁然,未深究母皇那話中深意。倒是左相隨君多年,竟是體得上意。

母皇拐彎抹角,只怕牽的是《南華經》中盜跖駁孔丘之典:「堯不慈,舜不孝」。

左載言陷罪,左家巴不得將自己摘得遠遠的。母皇旁敲側擊的一句話,逼得左相出手相救。左載文的那一手,不知左家費了多少腦子才琢磨出來。

要說母皇的這一招,更多的是老謀深算。左載言定刑輕重,她已經留出了餘地,變通之權,交給了左相。

這是在試左相。

量刑過之則為不慈,不足則為不忠。

左相一家絞盡腦汁,最終取了一個中庸之道,左載言還是殘了手足。

既然已經拿出了八辟的舊詔,那左家不會不知詔中還有一句註解:其犯法,則在八議輕重,不在刑書。

以他了解的母皇,只要左家提出這麼一句,將此案奏請母皇做最終裁決,母皇免除左載言之刑,亦未嘗不可能。

然而左家明哲保身,點到即止。

人情涼薄,可見一斑。

母皇之心,也可謂冷硬。

明嚴慢慢道:「兒臣方才置一時之氣,望母皇恕罪。」

女帝淡淡哼了一聲,明嚴又道:「聞說兒臣不在京中時,右相韓奉又表過將韓家三小姐嫁與兒臣為妃之意。」

女帝顏色微緩,道:「朕已經說了,此事待你回京再議。」

明嚴深吸一口氣,道:「兒臣願娶,靖海王之女,沈慈。」

女帝神色微變,良久方道:「朕同你父君,常憂慮你自生下來便眾星捧月、一帆風順,不知情事之艱。」

明嚴淡笑道:「母皇有父君,是何其難得。兒臣至今不知何人能令兒臣深愛至此。」

女帝道:「慈兒自幼戀慕你,無論哪一方面,皆是未來母儀天下絕佳之選。朕與靖海王……你也知曉。你將來難免後宮佳麗眾多,開枝散葉,不可能對慈兒一心相付。朕,不希望委屈了慈兒。」

明嚴道:「兒臣雖對沈慈尚無深情,但並非不喜歡。將來也必視她為唯一的正妻。若是母皇不想讓兒臣娶沈慈,兒臣娶汝陽王的孫女鍾蠻亦可。」

「你!——」

大楚立國,開國功臣有三大姓,綿祚流長。至母皇為公主時,皇室罹難,一姓覆滅,沈、鍾二姓一脈尚存,即今日已經退隱之靖海王、汝陽王。

「能私動金吾前衛捉人的,只有親軍統領指揮使秦征和金吾前衛指揮使徐曖。秦征是母皇的親信舊部。而徐曖,是韓三小姐的舅父。」

女帝正色,凌厲雙眸深深看進那一雙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鳳目之中,忽而放聲笑道:「很好。你能看清楚這些,總算不愧是朕的兒子。」

「朕也在想,這朝廷,朕是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再讓你即位呢,還是送給你讓你自己去立威。如今看來,朕無需操那麼多心了。」

明嚴心中一凜。韓奉野心素積,暗中結黨營私,打壓左相。向皇帝攀親,也不過是為了討個護身符罷了。母皇根本就是對一切洞若觀火,卻偏偏不動聲色。不但不動聲色,還順著韓奉之意,給左相下了一個套。

現在還動不了韓奉。即便是以擅動金吾衛之罪論處,也頂多對徐曖加以責罰,韓奉斷臂止毒即可,根本不傷元氣。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

只是可惜了左載言……

較之母皇愈發隱忍的手段,自己糧道剪羽一案,其實辦得還是欠了些火候。

「嚴兒,」女帝忽溫和喚了聲,「為帝者甚孤,看似大權在握,實則事事身不由己。」眉如罥煙微蹙,「大婚一事,且先問問慈兒的意思再作定奪。」

明嚴點頭,待要告退,又想起一事來,問道:「兒臣在淮安,聽說幾名官吏商賈暴卒,事頗蹊蹺,百姓卻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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