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孟子

研究孔子思想之特點時,須略知儒家思想經過孟子又有了何等發展。這一點之重要,一因經孟子的闡釋,儒家思想的哲學價值才更為清楚,二因儒家思想的哲學價值因孟子而發生了實際的影響。孟子代表了儒家的正統發展。

研究孔子思想之特點時,須略知儒家思想經過孟子又有了何等發展。這一點之重要,一因經孟子的闡釋,儒家思想的哲學價值才更為清楚,二因儒家思想的哲學價值因孟子而發生了實際的影響。孟子代表了儒家的正統發展。《孟子》全書共七篇,每篇分為上下兩章,比《論語》幾乎厚了三分之一。以散文的文學價值論,也是《論語》所不及的。孟子是個雄辯滔滔的作家,真是辯才無礙,口若懸河,每篇都是氣勢如虹的長論,可以說段段精彩,使選輯儒家文字的人往往無法割愛。

孟子既然代表了孔子學說一方面重要的發展,如果不讀孟子的文章,對儒家的精義便不足以窺其全貌。儒家學說包羅至廣,其門人實不能全部精通。所以孔氏早期的門人皆僅就其資稟之所近,對孔門學說予以發揚。後來,弟子散處四方,定居各國,以其所長傳授弟子,遂與孔氏學說之真面目,相距愈遠。唯孟子受業於子思,子思為曾子之弟子。故自孔子亡後,傳孔學之正統者,唯孟子一人。故後人慾研究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入手。在解釋孔氏學說上,「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雄),大醇而小疵」(韓退之《讀荀子》)。

本書所選孟子為《告子篇》,我認為它是《孟子》一書中最為重要,因而也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孟子思想中最重要處為以下各點——人性善,恢複性本善之重要,文化與教育之功用在防止人性為惡的環境所泯沒,培養「浩然之氣」(相當於法國哲學家柏格森所說的「蓬勃的生氣」〔elan vital〕)。最後一點為:人人都是「性本善」,所以「人人可以為堯舜」。孟子也發揮了「王道」與「霸道」差異之所在。王道指仁政,霸道指專政。他進而將孔子所倡導的為政須以身作則的學說,發展到一個界說分明的體系,並首次用「仁政」一詞,孔子則從未用過。孟子在其時大概是最淵博的史學家,關於徵稅制度、農業制度、封建制度,他都有明確的認識。至於他由孔子的「正己以為政」發展而來的「仁政」之道,我們未得其詳,但是在他的文章里,我們分明見到他的「性善」說與「養其大者為大人」之重要。以上皆孟子獨特之見解。

㈠性善說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

(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賦人以為仁義歟?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善與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令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歟?」

(告子)曰:「然。」

(孟子曰:)「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

(告子)曰:「然。」

(孟子曰:)「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

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

(告子)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

(孟子)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歟?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

(告子)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

(孟子)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歟?」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

(公都子)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

(孟季子)曰:「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

(公都子)曰:「敬兄。」

(孟季子)曰:「酌則誰先?」

(公都子)曰:「先酌鄉人。」

(孟季子)曰:「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屍,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

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日性善,然則彼皆非歟?』」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㈡本性之破壞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末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歟?」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奕。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歟?曰,非然也。」

㈢人性中之貴賤大小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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