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學》——倫理與政治

整個儒家的教育觀點,似乎認為教育係為「士」(上等社會之知識分子)而設,以便日後為君主治理國家,或輔佐帝王以濟世為政,因此在討論教育時,始終皆以治國為宗旨。《大學》一書似乎是專為教育王子貴人而作,所以書名稱為《大學》,而大學即王子貴人受教育之所。

《大學》原為《禮記》之一章,今列為《四書》之一部。因為列為《四書》中之一部,以前中國學童讀《四書》時,皆自《大學》一書開始。《大學》與《中庸》背後的哲學意義,對學童並不重要,自然非七八歲的學童所能了解;然此書必須精讀熟記,以備將來之用。關於本書之重要性,宋儒理學家程伊川曾說:「《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大學」一詞,理雅格(James Legge)氏英譯為The Great Learning;辜鴻銘譯為The Higher Education,意為「高等教育」,更為正確。以前中國適於讀「大學」的年齡,似乎相當於讀美國的「專科學校」(Junior College)。《禮記》一書有一章把古時王子貴族的學制敘述得很明白,即本書中第九章。《禮記》之第八及第十二兩章對古時教育制度猶有進一步的說明,本書並未選入。整個儒家的教育觀點,似乎認為教育係為「士」(上等社會之知識分子)而設,以便日後為君主治理國家,或輔佐帝王以濟世為政,因此在討論教育時,始終皆以治國為宗旨。《大學》一書似乎是專為教育王子貴人而作,所以書名稱為《大學》,而大學即王子貴人受教育之所。「君子」一詞在大學中當然甚為通用,照字面看,「君子」者,「君王之子」也,亦即「王子」,後來漸漸為「士紳」(Gentleman)之稱。此書內容所論,實際上,是以個人生活的修養(修身)與治國平天下為中心,也可以說以倫理與政治為主旨。

本書曾由宋儒朱熹改編,將一整節文字提到前面,使全文含義更為清楚。原來段落前後錯亂,是早年將竹簡誤排之故,因以前竹簡是用皮條穿入竹簡洞口而成捆收存的。我認為朱熹的改編令人敬佩,故本書採用朱本。但他似乎不曾注意到原來錯亂的緣故,以致在他調動順序的一部分,轉折之處遂顯得不夠自然,也因而有兩行完全相同。那就是「此謂知本」這一句。此句之後,後來又有同樣一句「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朱熹是把第二句「此謂知本」與隨後的「此謂知之至也」看做是一段遺失文字的結語,於是他隨即擅自代為補上那一段,藉此機會把宋儒以冥想為格物致知的道理插入書中一些。也因此完全改變了格物致知的方法與對象,這也引起無盡無休的爭辯與臆測。我曾將漢朝鄭玄的《大學》原文與朱熹的版本比較,所得到的結論是,錯誤的由來是那相同的兩句「此謂知本」,原來在那段文字里是分開的。但因為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那些幸未罹難得以碩果僅存的老儒生,是全憑心中記誦記錄下來,因而聯繫錯誤,這也自然難免。就猶如現今排字房犯這類錯誤一樣。由鄭玄的版本中原有的錯誤推論起來,根本沒有什麼「闕文」,只是因文句錯亂而起,在句中所討論的「格物致知」只是限於人性與人心的活動,並未涉及物質界的宇宙。這一層由隨後我改編的《大學》正文中即可一目了然。朱熹將全章予以前後調動,我仍保持其原來順序,未予更動;只是把原來承上啟下的那個雷同的句子,改放在我認為適當的所在而已。

原文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

語譯

高等教育的目標在於保存人高尚的品格,在於賦予人民新的生命,在於止於完美之境。知道止於完美的境界之後,對人生才有固定的宗旨。對人生有了固定的宗旨,才能得到心境的寧靜。得到心境的寧靜之後,才能安然自處。能安然自處,才能用心思考;能思考才能有所知。物體之組織是由基礎及高層所構成,而每件事務之演變上也是有其開始,有其終結的。因此了解事物之正常關聯的順序,乃是智慧之始。

先賢凡是要保存普天下人那清新的品德的,必要先把本國人民的生活納入正軌。要想把本國人民的生活納入正軌,必須先把家庭生活整頓好。要想把家庭生活整頓好,就須要先修養個人的生活。要修養個人的生活,必須先把心安放端正。要把自己的心安放端正,必須使自己的本意發乎真誠。要使自己的本意發乎真誠,必須獲取真知;而真知在於研究萬事萬物。將萬事萬物研究之後,便有了真知;有了真知,其本意便能發乎真誠;本意能發乎真誠,內心便能放得端正;內心放得端正,個人的生活便可有了修養,個人的生活修養好,而後家庭生活才能整頓好;家庭生活整頓好之後,國民的生活才能上軌道;國民生活上了軌道,整個天下才能太平。上自帝王,下至庶民百姓,必須把個人生活的修養看做一切的基本。基本不好,其上層好者,是絕不可能的。樹的主幹瘦弱,而其上面枝葉茂密者,天下也絕無此事。這就叫做知道根本。

原文

《康誥》曰:「克明德。」《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語譯

什麼是修養個人的生活?《尚書·康誥》說:「唯我文王能使自己的品德清新。」《尚書·太甲》說:「唯我先王成湯,常常顧念著上天的明命。」《尚書·堯典》說:「唯我帝弟能使自己的崇高品德清新。」這些都是講古代的帝王是從自明其德行開始的。

成湯的《盤銘》說:「如果能夠一天新,就應保持天天新,新了還要更新。」《康誥》說:「使周人變成新民族。」《詩經·文王》說:「周雖然是箇舊國家,接受的天命是新的。」所以君子在所有時間都盡自己最大的力量。

什麼是達到完美的境界?《詩經·玄鳥》說:「王者的都城地方千里,百姓都居住在這裡。」《詩經·緡蠻》說:「嚶嚶鳴叫的黃鳥,都棲息在樹多的小阜上。」孔子說:「對於棲息,鳥都知道該棲息在什麼地方,難道人可以不如鳥嗎?」《詩經·文王》說:「穆穆然深遠的文王,他的德行總是光明,事事小心恭敬。」文王為人民的君王,保持著仁愛之心;為君王的臣,盡心奉職不敢疏忽;在家裡是兒子,侍奉父母一片孝心;當父親的時候,教誨兒子非常慈愛;與別人交往的時候,言語句句誠實。

《詩經·淇澳》說:「看那淇水彎曲之處,青綠色的竹子多麼美麗茂盛!我們那文采斐然的君子,學問何等精細,切削過似的,打磨過似的,嚴密剛強,威嚴光輝啊!文采斐然的君子,百姓終身不能忘記呀!」這如切如磋,說的是學習的道理;這如琢如磨,說的是自修的道理;瑟兮僩兮,是說戰戰兢兢,一刻不敢馬虎;赫兮喧兮,是說恭敬之心在內,威儀錶現於外;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是說道德完善到了最高境界,百姓終身不能忘記。

《詩經·烈文》說:「偉大啊!從前的文王和武王,雖然逝去久遠了,後世人永遠思念不忘!」後世君王尊敬前代賢明的模範,敬愛他們的親人;後世人民享受太平的幸福,享受遺留的利益。這就是為什麼後世追思不已的緣故。

原文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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