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言

實際上,儒家思想所持的是人道主義者的態度,對全無實用虛無縹緲的玄學與神秘主義完全棄之不顧,而是只注重基本的人際關係,靈異世界神仙不朽又有何用?這種獨具特色的人道主義中最有力的教義,是「人的標準就是人」。

一、孔子思想的特性

時至今日,還能有人熱衷儒家思想嗎?若說是有,豈非怪事。其實這全繫於人對善念是否還肯執著,而一般人對善念是不會有一股狂熱的。更重要的,似乎是今日之人是否對儒家思想還存有信心。這對現代的中國人特別重要。這個問題是直接指向現代的中國人,揮之不去,也無從拒絕。因為現代有些中國人,甚至曾經留學外國,思想已趨成熟,他們對儒家所持的態度與觀點,都顯得心悅誠服。由此我認為儒家思想是具有其中心性,也可以說有其普遍性的。儒家思想的中心性與其人道精神之基本的吸引力,其本身即有非凡的力量。孔子去世後數百年間政治混亂、思想分歧的時期,儒家思想戰勝了道家、墨家、法家,自然派思想及共產派思想,以及其他林林總總的學派。在兩千五百年內中國人始終奉之為天經地義,雖然有時際遇稍衰,但終必衰而復振,而且聲勢益隆。與儒家思想抗衡者,除道家在公元後第三至第六世紀盛行之外,其強敵莫過於佛教。佛教多受宋儒所宗仰,佛教雖無玄妙精微,在儒家人道精神及知識論的闡述上,也只能予以修正,然後即將重點移至儒家經典所已有之某些觀念上,而予以更充分之重視,但也並不能將儒家思想根本推翻。這也許是純粹由於孔子個人多年來的聲望地位使然,但是儒家心中非凡的自負,對本門學說精當之信而不移,因而鄙棄佛教理論而側目視之,或者給予寬容,當時的情形可能正是如此。儒家也以平實的看法否定了莊子的神秘思想,也以此等平實的思想鄙棄了佛教的神秘思想。今天,儒家思想遇到了更大的敵手,但並不是基督教,而是整套的西方思想與生活以及西方新的社會思潮,這種西方文明全是工業時代所引起的。儒家思想,若看做是恢複封建社會的一種政治制度,在現代政治經濟的發展之前,被人認為陳舊無用,自是;若視之為人道主義文化,若視之為社會生活上基本的觀點,我認為儒家思想仍不失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儒家思想,在中國人生活中,仍然是一股活的力量,還會影響我們民族的立身處世之道。西方人若研究儒家思想及其基本的信念,他們會了解中國的國情民俗,會受益匪淺的。

在西方讀者看來,孔子只是一位智者,開口不是格言,便是警語,這種看法,自然不足以闡釋孔子思想其影響之深而且大。若缺乏思想上更為深奧的統一的信念或系統,純靠一套格言警語而支配一個國家,像孔子思想之支配中國一樣,是辦不到的。孔夫子的威望與影響如此之大,對此一疑難問題之解答,必須另自他處尋求才是。若沒有一套使人信而不疑的大道理,縱有格言警語,也會久而陳腐令人生厭的。《論語》這部書是孔學上的聖經,是一套道德的教訓,使西方人對孔子之有所知,主要就是靠這部書。但是《論語》畢竟只是夫子自道的一套精粹語錄,而且文句零散,多失其位次,因此若想獲得更為充分之闡釋,反須要依賴《孟子》《禮記》等書。孔子總不會天天只說些零星斷片的話吧。所以,對孔子的思想之整體系統若沒有全盤的了解,欲求充分了解何以孔子有如此的威望及影響,那真是緣木求魚了。

簡捷說,孔子的思想是代表一個理性的社會秩序,以倫理為法,以個人修養為本,以道德為施政之基礎,以個人正心修身為政治修明之根柢。由此看來,最為耐人深思之特點是在取消政治與倫理之間的差異。其方法為一倫理性之方法,與法家以講嚴刑峻法為富國強兵之道截然不同。孔子的學說也是斷然肯定的,要求人對人類與社會負起當負的責任,所謂以天下國家為己任,此點與道家的適世玩世又大有不同。實際上,儒家思想所持的是人道主義者的態度,對全無實用虛無縹緲的玄學與神秘主義完全棄之不顧,而是只注重基本的人際關係,靈異世界神仙不朽又有何用?這種獨具特色的人道主義中最有力的教義,是「人的標準就是人」。就憑這條教義,一個常人只要順著人性中的善去行,就算初步奉行儒家的為人之道了,並不必在什麼神祇上去尋求神聖理想中的完美。

更精確點說,儒家思想志在重新樹立一個理性化的封建社會,因為當時周朝的封建社會正在趨於崩潰。儒家思想當然主張階級分明。要了解這種情形,我們必須回溯到孔子當時封建制度崩潰以及此後數百年內的狀況。當時中國領土內有數百大大小小公侯伯子男等級的國家,各自獨立,其強者則國土與國力日增,時常與他國兵連禍結。周朝皇帝名為華夏君王,統治全國,實則徒擁虛名,衰微已極。甚至孔子及以後之孟子,雖周遊列國,干謁諸侯,求其施仁政,拯百姓於水火,但亦不屑於一朝周帝。這頗與其所主張之建立理性社會,尊崇周王之學說相矛盾。因當時國內情勢紛亂已極,周室衰微,帝國荏弱,縱然前往朝見,終無大用。各國間雖訂有條約,轉眼粉碎,結盟和好,終難持久。養兵日眾,捐稅日增,強凌弱,眾暴寡。國與國間隨時會商,真是舌敝唇焦,不見成功。學人智者開始定攻守之計,和戰之策,別利害,辨得失。說來也怪,當時學者智士之間,國界之分漸漸混滅,周遊列國,朝秦暮楚,親疏無常。而古禮失,尊卑亂,貧富懸殊,政教乖誤,此等混亂失常遂使思想銳敏之士,勞神苦思以求撥亂反正之道。在此種氣氛中,更兼以思想之極端自由,智慧明敏之士遂各抒己見,如百花齊放,競妍爭香,乃形成中國哲學之黃金時代。或蔑棄禮教如老莊;或主張人人當親手工作以謀生,如萌芽期之共產主義,如許行及其門人;墨子則倡單一神祇,崇愛上帝,教人重人道,勿自私,甚至窒慾苦行,竟趨於極端而排斥音樂;此外尚有詭辯家、苦行家、快樂主義者、自然主義者,等等,不一而足。於是,不少人,如今日之歐洲人一樣,開始對文化表示懷疑,而想返回太古之原始生活,正如今日若干思想家要返回非洲叢林中或到爪哇以東之巴厘島一樣。而孔子則如現代的基督徒,他相信道德力量,相信教育的力量,相信藝術的力量,相信文化歷史的傳統,相信國際間某種程度的道德行為,相信人與人之間高度的道德標準,這都是孔子部分的信念。

在《禮記·儒行》篇里,我們可以看出儒家與其他各派的差異。「儒」這個字,在孔子時便已流行。而稱為儒的一派學者,大概是特別的一批人,他們在觀點上持保守態度,精研經史,其儒冠儒服正表示他們對古代文化的信而不疑。下面的幾段摘錄文字足以表示儒家的高度道德理想。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歟?」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

哀公曰:「敢問儒行?」孔子對曰:「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悉數之乃留,更仆未可終也。」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大則如威,小則如愧。其難進而易退也,粥粥若無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居處不淫,其飲食不溽,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

「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適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禮之以和為貴,忠信之美,優遊之法,舉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

在此等列國紛爭、王室陵夷、封建制度日趨崩潰之際,孔子的教義自然不難了解,尤其是孔子以禮樂恢複封建社會的用心之所在。孔子的教義我認為含有五項特點,對了解儒家教義至為重要。

政治與倫理的合一

孔子特別重視禮樂,關心道德這些方面,西方人往往不甚了解。可是把孔子心目中的社會秩序表現得更好,再沒有別的字眼比「禮樂」一詞更恰當了。孔子回答弟子問為政之道時說(子張問政,子曰):「師乎,前,吾語汝乎?君子明於禮樂,舉而錯之而已。」(謂舉禮樂之道而施之於政事。見《禮記》第二十八篇《仲尼燕居》)聽孔子說這種話,似乎過於幼稚天真。其實從孔子的觀點看,這也容易了解。我們若記得孔子對「政」的定義是「政者正也」,自然不難了。換言之,孔子所致力者是將社會之治安置於道德基礎之上,政治上之軌道自然也由此而來。《論語》上有這樣的對話: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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