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灰喜鵲

白翡麗的左手在浴缸里不停地撈著什麼,似乎撈到了,又特別沉,用兩隻手吃力地抱著,整個人都用力地向後仰去。可他手中的的確確空無一物,重心不穩,「咚」地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臂,越看目光越直,眼睛裡流露出極大的恐慌。他又慌亂地爬起來,撲到洗手池前,開了水龍頭沖洗自己的左手手臂,彷彿上面沾染了什麼讓他極為恐懼的東西。他從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個襯衣的衣袖都濕透了,而他仍像沒有意識到似的,一直不停地沖洗。

余飛之前都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衝過去關上了水龍頭。

她把白翡麗從洗手池前用力推開,喊道:「白翡麗!你怎麼了呀!」

白翡麗獃滯地望著她,目光似乎終於清明了一點。他忽的緊咬牙關,右手抓緊余飛的手腕,強力把她往外拖。余飛只覺得他的手像鐵箍,掐得她皮肉劇疼,她「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間,「砰」地關上了門。

余飛隨著慣性一頭撞在了門口對面的衣柜上,她爬起來,擰門,門已經從裡面反鎖上了,她又捶又砸,喊白翡麗的名字,裡面卻無人理睬她。

余飛又轉到洗手間的另一面去。這個洗手間與卧室之間的牆是一面玻璃,看得見白翡麗在其中焦躁萬分地走來走去。他抓扯著自己的頭髮,隱約聽見他在咆哮:「阿水!都是假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可他一轉身,看到浴缸,又變得極度驚恐,他用浴簾緊緊裹住自己,懼怕地喊:「阿媽!阿媽!你不要嚇我!」

余飛忽然明白了。

白翡麗從一開始就不是醉酒。

他是發病了。

樓先生引見的那群人說了,白翡麗千杯不醉。之前在「筏」,他喝了那麼多酒,又哪裡見他醉過?

在佛海邊上,他說過,他有病,精神病。

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可能因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時不時性情有些矛盾衝突,並沒有讓她覺得不正常的地方。

她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有病的人看待過。

仔細回想起來,他過去其實有過病情發作前的蛛絲馬跡——瞻園小樓中,他見她削蘋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藥;斗歌那晚,他在鳩白工作室被鬼人偶驚嚇……關九知道應該怎麼做!

余飛飛快地拿出手機,幸好她沒有刪過關九的聯繫方式。她給關九打電話,關九一聽到白翡麗上台唱長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麼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給他爸爸打電話!……他的癥狀很複雜,我這就給你發他的病歷,萬一去醫院,可能用得到……」

余飛照著關九發過來的電話號碼給白居淵打了個電話,白居淵的聲音是她意料之外的沙啞疲憊,然而有著極度的冷靜。他說:「你別叫人,我三十分鐘就到。」

余飛著急道:「不叫人來開門的話,他會不會傷害自己?會不會那個……我是說,自殺?」

白居淵冷冷說道:「我的阿翡,不會自殺。」他掛了電話。

余飛心中被重重一撞。

白翡麗蜷縮在浴簾背後,像個孩子一樣在哭泣。然而當他發現余飛在隔著玻璃盯著他時,眼睛裡的目光陡然又變了。他猛撲過來,右手對著余飛猛拍了一下玻璃,余飛一驚,從他的嘴型認出他是在趕她走,帶著淚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難堪。

余飛咬著嘴唇搖頭,卻只見玻璃牆上的簾幕唰地掉了下來,徹底擋住了從外向內窺視的通道。余飛敲著玻璃大喊:「白翡麗!白翡麗!讓我看著你!」然而衛生間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卻沒有他的回應。

余飛緊貼著玻璃牆坐著,彷彿這樣,她就能更多感覺到玻璃牆另一面白翡麗的動靜一樣。

關九傳了白翡麗的病歷過來,告誡她,只能給醫生看——如果她還想給白翡麗保有最後一點尊嚴的話。

然而在余飛看來,她和白翡麗之間,彼此還談論什麼尊嚴?從最初的見面開始,他們就已經見過了彼此最落魄最尷尬的樣子。

她和白翡麗,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麗更多而已。

她打開了白翡麗的病歷。

病歷是掃描的文字圖片,字跡潦草,黑白冰冷。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親因深度抑鬱,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殺。據了解,患者父親正處創業階段,忙於事業,無暇顧及家庭,致使患者母親陷入多疑與抑鬱狀態。患者7歲,小學一年級,當日因病提前回家,親眼目睹了其母最後的死亡過程。

母親去世後,患者父親安排患者之前的音樂教師孔某照顧患者。據悉,患者母親生前與孔某熟悉,孔某為音樂學院教師,在母親去世之後,患者對孔某較為依賴。

據患者父親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親死後開始變得內向。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聲稱在家中浴缸內再次見到了死去的母親,並堅稱是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還摸到了母親身上的溫度。

患者的這種行為被認定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產生的幻覺,建議接受治療。

……

2003年7月,患者自閉癥狀趨重,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和交流。

……

余飛感覺到洗手間中突然又沒了動靜,用力地敲了幾下玻璃,「白翡麗!」她大聲喊。

洗手間中沒有聲音,安靜得嚇人。

余飛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間的門邊狠狠踹門,「白翡麗!你別慫!」

洗手間里仍然沒有聲音,余飛根本不敢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踢門,和白翡麗說話。正當她開始不安,猶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門,白居淵大步帶風,沖了進來。

余飛手背擋著嘴唇,心中猛然鬆了下來,險些淚目。

他穿著很隨意的便裝,絲毫沒有上次見他的風度。他的臉甚至都顯得十分頹唐,鬍鬚和頭髮都未作修剪,眼睛裡布滿血絲。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間的門,喊白翡麗的名字,又喊「阿翡」,沒人應。

他去旁邊搬了那把厚重的歐式大椅子過來,對余飛說:「讓開。」他眼睛裡的光,令人不寒而慄。

他掄起那把椅子就砸在了洗手間的玻璃牆上。

就那麼一下,玻璃牆轟然而碎。他根本不顧那些碎玻璃渣,扯掉帘子一下子跳了進去。余飛也緊跟了進去。

白翡麗昏倒在浴缸邊上,右手拿著剃鬚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里,往下滴著血。余飛嚇壞了,然而仔細一看,那傷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經開始凝固了。

他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再瘋狂。

他並不想死的。

白居淵抱起了白翡麗,余飛去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他準備出門時,回過頭來問余飛:

「樓適棠,是嗎?」

余飛說:「是。」

白居淵眼睛發赤,像一匹忍耐的頭狼。他點頭,說:「好,好。」

白居淵徑直走出去,余飛本想跟上,臨時想起什麼,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跡沖乾淨,然後又飛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但是她卻找不到白居淵。

她給白居淵打電話。

白居淵說:「他不會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還願意見他,他會來找你。」說完便掛了電話。

余飛沒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幾家大醫院一家家去找,醫院卻都說沒有收診過這樣一個人。

她沉默地徘徊在Z市的大街上,最終上了一趟去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車上,她繼續一頁頁地翻看著白翡麗的掃描病歷,宛如看著著他一步步從小時候走過來。

從2003年8月開始,白翡麗的病歷便全部轉變為北京醫院的病歷,按照他過去所說,他應該是在那時候被姥姥姥爺接到了北京。

此後的病歷記錄便變得更加頻繁,詳盡而瑣碎,看起來他是在北京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心理治療,因為在治療記錄中,反覆出現斷斷續續的關於在學校受到欺凌的敘述,例如學校的男同學不許他進男廁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慫恿老師讓他在即興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余飛險些看不下去那些對話記錄。

很顯然,他在剛到北京的那些年裡十分的孤獨、厭世,不願意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開始接受治療時,反覆表達過想要回Y市的願望,但後來白居淵娶了後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沒有再提過。

那段時間裡,白翡麗的腦海中出現了大量幻想。他覺得每到夜裡,整個瞻園都會活起來,月亮從他的閣樓中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樹都變作海洋,小樓便成為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時候風很大雪很大,他聽得見瞻園的鳥兒和松鼠給他唱歌。他給心理醫生拍下那些鳥兒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鳥兒的名字和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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