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覺醒

陰曆九月十五的這天晚上,余飛去了一趟繕燈艇。

是繕燈艇的艇主請她去的。

是「請」。

艇主親自給余飛打了個電話,表示希望能和她談一談。

余飛對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會怠慢他。艇主問她方便在哪裡見面時,她便主動說到繕燈艇來。

她這天晚上有課,到繕燈艇時,已經九點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兩句,簡單問了問她的近況。

其實余飛的近況,繕燈艇的人也都知曉。圈子就這麼大,《鼎盛春秋》這部大戲的排演,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余飛自己身在其中固然無知無覺,業內其他人卻都將她看在了眼裡,密切觀望著。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這次見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飛能回來繕燈艇唱戲。

余飛驚愕,問艇主發生了什麼。艇主吞吞吐吐,說倪麟的嗓子突然壞了,他的戲不得不暫停演出。倪麟是繕燈艇的頂樑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對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繕燈艇不啻一個毀滅性的打擊。現在雖然還有師眉卿、蘭庭等在支撐,但如果她能回來演出,繕燈艇的情況會好很多。

余飛憂心問道:「師叔的嗓子怎樣了?」

艇主一聽她仍然以「師叔」相稱呼,鬆了一口氣,說:「暫時性的,休養兩三個月應該能好。」

余飛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艇主嘆了口氣:「非常時刻,非常做法。雖然你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但繕燈艇畢竟培養了你十六年,現在繕燈艇有難……」艇主說不出話了,合著雙手垂下頭去。兩年多不見,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許多,臉上有了深刻的歲月痕迹,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強、豹子一般蠻橫強硬的模樣。

艇主這兩年為繕燈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飛都聽蘭庭說過。

但余飛深知,梨園行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

學唱戲,先學做人。立下的誓言,哪裡能說破就破。這個誓言她已經守了兩年零八個月,她的導師尊重她,在學校沒強迫她上台演出;就連《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這個誓,沒讓她帶妝上過台。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拜了於派的老先生為師,就算再回繕燈艇唱戲,也不能以倪派傳人的身份登場。

余飛深吸了口氣,說:「艇主,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好好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艇主無可奈何。他知道余飛就算回來唱,也不是說登台就能登台的,選戲、練戲、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愁眉不展,點了點頭,「那我等你的消息。」

這晚上因為倪麟停演,繕燈艇沒有排戲。整個戲樓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亦沒有燈火。

余飛提了洒掃老僕的那盞氣死風燈,走了進去。

久違的氣息。

經年累月,木石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余飛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繕燈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隻大獸,趴伏著,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從鼻孔中艱難地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氣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從窗中傾瀉下來,即便沒有開燈,戲樓中也影影綽綽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齊擺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戲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兩根台柱上的對聯沒變,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這種語氣有一種看透世間冷暖的涼薄,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余飛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來,順著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鋥亮的石階走上了戲台。

她非生於此,卻長於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對的都是這一座戲樓。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這一座戲樓,她從這座戲樓中探出頭去,去認識這個世界。

她一直覺得,京劇的戲樓,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她也一直覺得,她所看到的這個世界,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站在戲台上,她雙目平視,看清了正對面隱蔽的二樓官座。

低下頭,便是腳底的池座。她的腳背,剛剛好和池座觀眾的頭頂平齊。

她怔怔然看了一會兒,跑下戲台,跑到對面二樓的官座正中,坐下。

繕燈艇的官座從不對外售票。她知道,就連梅蘭芳大劇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沒有上過官座,也從未想過要去官座,因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隱戲樓這種地方看戲,她也坐的是池座。

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個世界不一樣了。

舞台上,醜末生旦,風雷鼓板,她的視線平平而去,正對上戲中人的眼睛。眉飛色舞,怒罵嬉笑,盡收眼底。

從這裡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戲啊。

一直在池座坐著,習慣了仰望,就以為這戲,天生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都是別人制定的規則。

她唱戲,也是這樣。

過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隨著倪麟的步伐走。就連倪麟喜歡穿月白的長衫,她也跟著穿月白的長衫。她以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樣就是叛逆,其實歸根結底仍是跟從。

過去樓先生對她說,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應,眼底卻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從來都是踞身池座,把頭顱緊貼他人腳踝。雖生反骨,卻從不曾懷疑;蠢蠢欲動,卻是只沒頭蒼蠅。

她就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一生,無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她就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不需要「冬皇」來定義。

於派的師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戲,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學習。然而,師父的發聲方式,就一定適合她嗎?

於派的唱法氣息下沉,音發於口腹之間,極為雄渾寬厚,她在《不二大會》上唱《空城計》,就是在極力模仿這種唱法。外行聽不出,她心裡卻知曉,她的聲音,還是薄了。

這種唱法,源自於派的開山祖師。那一位京劇大師,年少時遭遇「倒倉」 (男性演員在青春期嗓音變低變啞),此後一直未能恢複。但就是在這種先天條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狀態下,他硬是苦練出了一條「雲遮月」的嗓子,初聽乾澀,卻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無窮。

而她的獨特優勢,恰恰就在於嗓子細膩清剛,滿宮滿調,比男演員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輪明月高掛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氣息翻湧,直衝嗓眼,口一張,吐出的便是《文昭關》中的一句最強音——

「一輪——明月——照——窗前——」

回去之後,余飛陸續拜訪了導師、於派的師父、南懷明等人,與他們探討繕燈艇的救助與文化遺產保護。

十一月中,余飛接到了樓先生的一個電話。樓先生的母親八十大壽,想邀請她去給母親唱一齣戲。樓先生非常客氣,告訴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彆強調,他的母親特別愛聽《帝女花》,也經常聽他說起她的名字,很想聽她唱一次。

余飛想,她的導師會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恐怕多少有樓先生襄助,她得當面問問清楚,表示感謝。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樓先生能如之前約定的那樣,向繕燈艇伸出援手。

她便應了。樓先生讓秘書給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樓先生還要讓秘書為她準備晚裝,被她委婉拒絕了。

樓先生的母親住在Z市,與Y市相鄰,也是所在省的省會。

她化了個妝,到得稍晚了一些。這場生日宴在一個大型中式宴會廳舉行,場面豪華,甚至還有一個管弦樂團在現場演奏。

余飛看得出,這名義上是一場生日宴,實際上更是一場社交宴。形形色色的人以酒會友,熱鬧非凡。

樓先生和他母親的座位在最內側,舞台的正前方。她要走過去,得經過許多桌酒席。

在觥籌交錯聲中,在攢動的人頭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麗。

上一次《不二大會》,白翡麗做完總結陳詞之後便退了場。他無意與她私下見面,等她回到後台,他已經錄完上完節目後的感言,和關九一同離開了。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樓先生見面時與白翡麗的巧遇,他開口便叫出了樓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會》,他又問出了「藝術是否需要供養」,顯然,他和樓先生相識,而且那天她和樓先生吃飯,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麗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時日,白翡麗被他父親帶去參加一個峰會,樓先生也恰好來到北京。白家和樓先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