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頑石

你可以想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對機會的渴望嗎?

余飛是體會過一無所有的感覺的。

如果有光,她就會死死追著光。

如果是根稻草,她就會死死地抓著稻草,小心翼翼地呵護千萬別讓它斷了。

如果是根點燃的火柴,她就會死死捏著不肯放,快燒到手了,就往後挪一點,挪無可挪了,那也要忍著疼。

她對《鼎盛春秋》就是這樣。

她去參加《鼎盛春秋》的角色選拔,走得一波三折,山重水複。

她畢竟資歷還淺,又沒什麼家傳或者師從的渾厚背景,倪派雖然知名,到底是以旦行光大於梨園,並沒有什麼老生的代表作品。所以一開始工作人員讓她試戲,只是讓她試了一個配角姬光。

然而南懷明聽她唱過之後,皺眉搖頭,說:「不適合。」

她當時宛如當頭一桶涼水潑下來。

然而南懷明接下來說的話,卻像炸雷一樣炸在了她耳邊。

南懷明說:

「讓她試試伍子胥。」

《鼎盛春秋》講什麼?

《鼎盛春秋》又名《伍子胥》,講的就是春秋末期伍子胥的故事!傳統的全本《鼎盛春秋》包含《戰樊城》《長亭會》《文昭關》《蘆中人》《浣紗河》《魚腸劍》《刺王僚》等多個摺子,人物多樣,極重唱功,其中伍子胥是絕對主角。

南懷明竟然讓她試伍子胥。

她想都沒有想過。

人的期望不能被拔得太高,尤其是高出自己的能力範疇的時候,將將能看到希望然而伸手還夠不著,那種感覺,最是焦灼。

後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過的。人們總說時光如白駒過隙,她覺得她那頭白駒可能是個樹懶托生。

這部新編《鼎盛春秋》,全面啟用年輕演員。余飛試完伍子胥的戲之後,南懷明沒有任何讚賞,也沒說要用她。她回去之後,本來十分沮喪,然而一周之後,南懷明讓她去跟著《鼎盛春秋》的老師學戲。

教戲的老師來頭很大,半個多世紀前的於派將《鼎盛春秋》唱到紅極一時,南懷明請來的正是於派掌門的老先生。梨園行中的鬚生流派繁多,於派的老生,那是公認的一絕。

讓余飛去學的就是伍子胥的戲。

余飛狂喜,然而去見到於派的老先生,她又感覺自己被懸到了半空。

因為一起學習的還有另外兩個年輕男老生。一個是京劇院的優秀演員,還有一個家中幾代人都是京劇人,算得上是家學淵源。余飛察言觀色,看得出無論是南懷明,還是整個團隊,都比較看好京劇院的那位名叫厲少言的人。

從在老師面前第一次開嗓,余飛就看得出,這個厲少言的聲腔沉渾剛勁,在表現男性角色的陽剛之氣時,大開大合,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這是她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還是個女人,先天所限。

余飛去問導演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是因為將來會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應對突髮狀況的備選演員么?

導演很坦誠地告訴她,備選演員都算不上。南懷明覺得她還壓不住伍子胥這個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質又讓他覺得棄之可惜,所以讓她先跟著練,以後看要不要做別的安排;要是她覺得一邊學戲,一邊應對戲曲學院的學業很苦,她也可以選擇退出。

這相當於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麼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為師。她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人,又怎麼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處,一線深刻壓抑的逆反之心不死。

她不能嗎?

她真的不能嗎?

這六個月她過得很漫長,一天當做兩天來過。

她過去雖然學戲很刻苦,卻將生活與戲分得很開。但現在,她的生活里只有戲,或者說,她沒有了生活。

不瘋魔,不成活。

她連睡覺做夢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氣口、歸韻、尺寸,她幾乎是一丁點一丁點地琢磨、嘗試和調整。反正吃住都在戲曲學院,她就算為戲痴狂,也沒人會把她趕出去。

厲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個家學之人,進來本就是為了和於派的老師搭上關係,學了沒多久,覺得不是一個路數,就退出了。

於是這半年,厲少言和余飛朝夕相對。

厲少言二十八九歲,長相家庭人品均為上佳,為人自信而不失謙虛,但在擇偶上向來眼高於頂。

偏偏余飛這種姑娘,對著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歡她都難,更何況他這個年紀的男人?

厲少言矜持了三個月之後開始追她。整個《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懷明,都覺得這兩人珠聯璧合,天造地設,連導演都忍不住開始撮合。

但余飛打死不從。

厲少言問她為什麼。

余飛說,我想演伍子胥。

厲少言說,這個不矛盾。

余飛直勾勾盯著他說,我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說,好好好,讓給你演。

余飛說,不行!

厲少言問,為什麼又不行啦?

余飛說,你要是有一丁點放水,那就沒勁了。我就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拿她沒轍,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搶得過搶不過,咱們能在一塊兒不?

余飛瞪他一眼,揮了一把鬍子,走了。

這倆人良性競爭,自然是整個《鼎盛春秋》上下樂見其成的。導演給厲少言出主意:余飛這姑娘腦後有反骨,她越是比不過你,越是不肯放手。這戲的改編和排練還得一年多時間,你就耗著她,時間長了,就算頑石也點頭呢。

厲少言深以為然。

但余飛這塊頑石,不是一般的頑石,她是茅房裡的頑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懷明跟余飛說,你的唱功,現在能讓我滿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這個角色,還差很多東西,你繼續練吧,再給你一年的時間,讓我看到你的變化。

四月初清明節,余飛回到Y市,給母親掃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叢生,一片鬱鬱蔥蔥,余飛說:「媽,看來你在那邊過得挺好的,我現在過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獎學金,跟著導師做項目,偶爾還有一些外快可以賺。對了,還有《鼎盛春秋》,老師們都對我很好。」

細軟的風吹過來,拂起余飛的頭髮,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飛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淚來,她知道她應該感謝言佩珊。

無論當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繕燈艇時想了些什麼,是不想讓她過早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還是因為害怕帶不好她而將來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戲的才華而不希望她被浪費,她終究是給了她這樣一條路。

這條路於她而言,現在來看,或許是最好的一條。因為就算她一窮二白,就算她一無所有,仍能憑著這身本事,橫衝直撞,硬是把這條路闖出來。

畢竟戲這個東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規則標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記得有一次和導師吃飯,導師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輩子,要成功,無非三點。」他掰著指頭數給她看:

「貴人相助,高人指點,自身努力。」

導師說:「貴人相助,高人指點,你都佔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夠不夠了。」

余飛想,「高人指點」,說的是於派的師父,這個沒有疑問。「貴人相助」,這個「貴人」指的是誰?她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樓先生。那麼自身努力呢?她已經努力到了現在這個地方,但似乎還是不夠,她應該怎樣去做呢?

余飛坐在言佩珊的墓邊,身邊「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火紅的木棉花鋪了一地,但和小時候一樣,仍沒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頭上。

余飛說:「媽,你是在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嗎?現在那個叫厲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好像練老生練太多,現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對誰都一點想法都沒有。」

這種時候她會想起白翡麗。

她想白翡麗並不曾經歷過一無所有,她現在對《鼎盛春秋》的狂熱,這種目中無它的孤注一擲,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離開鳩白工作室,他只給她兩個字:滾吧。

好,那她就滾。

她覺得自己開始有些明白《金剛經》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清明節後,余飛回到北京。

她開始進入一個漫長的瓶頸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術層面的提高。南懷明說她差的那些東西,卻是聽不見摸不著更無法指明的。她反覆和師父探討,自己揣摩思考,卻始終參悟不透,更不用說去提高了。

接下來的四個月,她幾乎毫無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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