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趕上了余洋這麼一個人,再加上之前動手打了綾酒,余飛在老旗的這份工作終究還是沒有保住。
她心裡知道,雖然這事兒是綾酒暗中作祟,但服務員打客人,對飯莊來說到底是個忌諱。後來經理也沒跟她說什麼,多半還是余洋在裡頭擺平了。
那晚上十點多,她揣著幾千塊錢的結算工資、賠償金和冰袋打車回家,看見那些高大的購物中心一個兩個地把自己精心裝飾成了大禮盒,點綴上彩燈和花環。
聖誕節剛過,新的一年要來了。但她終究沒有堅持完這一年的最後四天。
但是那又如何?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糊了厚厚一層美寶燒傷膏,貼著涼涼的冰袋,唱了一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余飛起床,用淋浴把渾身的燒傷膏沖乾淨,發現耳側、鎖骨、胸口這幾個皮膚比較細嫩的地方還是紅的,碰的時候稍覺灼痛,其他大部分地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拿頭髮遮一遮,出門看不出異樣。
她到底還是要感謝余清和言佩珊給了她這具皮實的身體。
出去練完早功,吃了早餐回來,本來想出去再溜達溜達,開始物色一份全職的工作,卻發現家裡的暖氣管裂了,在漏水。
她心想這破房子,三天兩頭給她找事兒!
再想想租金也就一千出頭,她也就忍了,乾脆給自己放一天假,找物業來檢修。折騰到十點多鐘,物業滿頭大汗地說可能不止她一家壞,整棟樓都要停暖氣,緊急搶修一下。
余飛想,大冷天兒的,這可太棒了。
在出租屋裡待著和在外面沒什麼兩樣,她揣上錢,戴上帽子和手套,騎了輛共享單車,去給余清還錢。
騎到余清家門口,只見大門上掛了個「春節前歇診」的牌子,門緊閉著。
余飛有些詫異。余清極少停診,這次一歇要歇上幾個月,讓她覺得有些不正常。她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姓寧的學徒。她叫了聲「寧師哥」,問:「余大夫呢?」
「在裡頭給人看病呢。」寧師哥認得她,見她臉上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說,「你怎麼來了?」
「來還錢。」余飛往宅門裡頭探,「他不是歇診了嗎?怎麼還給人看病?」
「很熟的老主顧了,年紀又大,他不看,老人家恐怕要受罪。」
「哦。」余飛扒著門框,一隻腳踩高高的門檻里,「那我就進去了啊。」
寧師哥也扒著門不動,說:「我沒放你進來啊,是你硬擠進來的。」
余飛:「好的好的。」
余飛敲了敲理療室的門,余清在裡頭答:「誰啊?進來。」
余飛推門進去,見裡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趴在在理療床上,余清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給他做推拿。理療床邊小沙發上坐著個面目慈和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看書。
余清看見是她,不驚不動,低下頭去繼續推拿,雙手如鐵杵,老爺子哼哼起來。
余清道:「來做什麼?」
余飛說:「給您還錢。」她拿出一個信封。
「放下,出去吧。」
余飛「哦」了一聲,便向外走,關門時又向內瞅了一眼,發現那二老都在盯著她。她卻看見余清一條腿上打著石膏,旁邊擱著一隻單拐。
她又開門進來,「您的腿怎麼了?」
「摔斷了。別在這兒嘰嘰喳喳,老人需要安靜。」
余飛於是又出去。
理療室中又陷入安靜,兩個老人家卻在相互交換著眼色。
過了會,單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鏡,問:「余清,剛才進來的這個姑娘是?……」
余清單腳挪動了一下滑輪椅子的位置,手上的功夫仍然未停。他雙手的袖子高高捲起,一雙小臂粗壯有力,筋骨因為用了暗勁兒剛硬地綳起,看著像水泥壘的一樣。
他一張臉愈發冷峻了,沉默了很久,說:「是我的小女兒。」
這個回答大出單老太太和尚老先生的意料,半晌都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尚老先生抬起上半身,轉過頭道:「余清,你這個玩笑開大了,我認識你二十年,從來就沒聽說你還有個女兒!還都這麼大了!」
余清把尚老先生按得又趴了下去。開了那一句的頭,再說後面的就沒那麼難。
「尚老,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犯過錯的。」
二老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尚老先生問:「那……這孩子現在在做什麼?」
「也沒什麼正事兒,在餐館做服務員。她學唱戲的,在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這孩子叫什麼?」
「余婉儀。」
「哦……」
近十二點,二老的一次理療做完,單老太太攙扶著尚老先生出門,余清拄著拐站起來,問:「您外孫子今天還是不能來接您二位?」
單老太太說:「他爸來北京開一個什麼峰會,說要四天,讓他全程陪著。他今晚才能回來呢。」
余清動了下眼睛,說:「您二老願意讓他們父子這樣相處?」
單老太太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本來就沒了媽媽,能不讓他見他爸嗎?而且他爸這個人……唉,怎麼說呢,這麼多年,對小白子是真好,對我們二老也……唉算了,一言難盡,以後咱們再坐下細說。」
余清斂著眉,沒說什麼。
門一推開,一股久違的飯菜香氣迎面襲來,二老和余清都是精神一振。
寧師哥顛顛地跑過來:「師父,午飯做好了,二老也留下來吃吧,照著師父給二老的食譜做的。」
余清一抬眼,目光犀利地望著他:「你們做的?」
寧師哥有點懼他,躲著他的目光不敢說話。
余飛背著手站在院子里廚房前面,背後天高雲淡,風清氣朗,她站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楊,說:
「我做的。」
單老太太的出身是個大小姐,生來不會服侍人。和尚老先生這麼多年下來,勉強學會了做飯,但手藝仍然是麻麻地,所以二老平時還是吃教工食堂比較多。
這三四天,尚老先生連吃數頓單老太太做的理療營養餐,已經吃得傷到了,只是嘴上不敢說出來。單老太太自己和他一起吃,也知道不好吃,但是又拉不下臉直說,就怪余清那個菜譜配得太糟糕。
余清這邊就更糟糕了。骨科診所,只收男徒弟,因為女徒弟沒有正骨和推拿這個力氣。男徒弟做的飯菜,那基本上也只能有「吃飽」這一個要求。
尚、單二老和余清、余清的三個徒弟,還有餘飛七個人一起吃飯。
三個徒弟簡直就是狼吞虎咽。尚、單二老和余清年紀大點,矜持一點,但也都是埋頭吃。
余飛也就做了頓便飯,專門照著二老的食譜加了三個菜,也看不懂這三老三少是怎麼回事。她吃得慢點,很多菜就沒了。
她心想,得,她待會回去還得加一頓。站起來跟余清說了句:「我先走了。聽說阿姨年後才回來,您的腿又斷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後面再來給您做一個月的飯。」
三個徒弟簡直要解脫升天,六道目光殷切地望向余清。
余清放下筷子看著她,淡聲問:「餐館的工作又丟了?」
他說了個「又」字。
余清的敏銳一如之前看出她被趕出了繕燈艇。
余飛把羽絨服穿上,低頭拉著拉鏈,隨口道:「是啊,您有工作給我做?」
過年前的確不好找工作,她也就這麼一說。余清對她向來冷淡,她也沒指望什麼。不料余清開口道:
「診所缺人,那你就留下來幫工吧。」
「啊?——」
余飛接下的第一個活兒就是給二老配營養餐。
這活兒倒不是余清給的,是二老問她:姑娘,你這菜是嶺南的做法吧?她說是啊,二老就很委婉地提了個請求,請她幫忙給他們做營養餐,中午在診所吃,晚上幫忙送到二老家裡。
余清不干涉她的選擇,余飛心想,這樣敢情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吃飯,做飯賺點外快謀生,還不耽擱自己練功,於是爽快地答應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飛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照著導航去尋二老的家。
二老給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號,很生僻的名字,余飛從來沒聽說過,但手機地圖上竟然有。
走著走著便進了一個大園子,保安也沒攔她。又去尋門牌號,余飛隱約覺得這地方很熟悉——高樹林立,灰磚小樓,四處可見爬山虎的殘藤和跳來跳去的小鳥。
等等,這不就是白翡麗那晚上帶她來的地方么?
余飛趕緊打開手機,把地圖打開縮小,果然見到上面寫著兩個字:
瞻園。
她心中隱約覺得古怪,可是又覺得應該沒有這麼巧。她要找的門牌號就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