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舍利子

余飛在老旗飯莊打工已經有好幾個月時間。

用不到八個月時間來完成研究生申請和備考,以她過去的底子來說,還是有些吃力。她思來想去,決定還是以打小時工來維持生計,大部分時間用來複習備考。

過去在繕燈艇還不覺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時,余飛才發現自己除了唱戲,幾乎一無是處。就連去做保潔,人家都嫌她手腳不夠麻利,還說她這副長相,不大可能踏踏實實幹活,勸她去找份「合適」她的工作。

她咂摸著「合適」這兩個字的意思,覺得怎麼著都像一種歧視。

她於是換了副學生妹的打扮,留長了頭髮,刻意修剪成現在這種乖巧模樣。在勞動力市場十幾天徒勞無功之後,她綜合考慮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錢,決定還是去找和老本行有關係的活計。

一開始她想去給小孩子做京劇培訓,結果因為她不是正規戲麴院校出身,家長們都不大信任她。碰了好幾次壁後,她終於老實下來,去戲曲茶館做表演。

她不帶妝,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違背離開繕燈艇時立下的誓言。誰知道唱了兩場下來,竟有人悄悄地拉住她,問她是不是「余飛」。

她驚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認。

從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後有人介紹她來到老旗飯莊。老旗飯莊特缺她這種能唱戲歌的服務生。她歌兒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開,很討客人們的喜歡。有不少客人甚至為了點她的歌而專門吃回頭飯。

憑著這個本事,她跟飯莊經理爭取到了每晚八點提前回去複習,拿到的時薪也相當豐厚。

她精確計算,到十二月底,工資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貸還有父親的錢就都可以還清了。

研究生考試也考完了,事已謀定,餘下只聽天意。

她這一年過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堅持四天,就能有一個完美的終結。從此以後無債一身輕,乾乾淨淨重新開始。

想到這些她就想給每一個人唱歌。

她走路帶風,開心得像一隻大鳥。

給那一家子唱完《故鄉是北京》之後,領班叫住了她:「百花深處那桌點你過去,他們桌新來的,消費水平挺高。你好好招待,爭取留成回頭客。」

她笑眼一眯:「好啊。」

然而走到百花深處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臉上,隨即消失不見。

自從在佛海邊上遇見白翡麗,她就應該想到,她這一年的債,還沒有了結清楚。冥冥之中彷彿有神靈拿一把算盤,撥珠轉籌,抬頭冷冷對她一笑:年終了,該清算了。

她望著離恨天,他額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綾酒的變化也很大,今天畫了挺濃的妝,眼神了多了些冷。

怕是難善了了。

空氣中流動著奇怪的氣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來了。非我工作室對那件事守口很嚴,除了關九接受過警方的調查知道發生了什麼,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琅嬛忍不住問道:「你們之前認識?」

離恨天皮笑肉不笑,說:「你和黑柏也認識的——還記得鳩白的《湖中公子》嗎?這位就是劉戲蟾哪!」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驚,盯著她上看下看,琅嬛驚訝不已地說:「你真的是?鳩白一直找你呢,你怎麼在這裡做服務員呢?」

余飛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讓領班再給你們換個人。」

「等下!」離恨天拿手指了指額角的傷疤,說:「打了人就跑,還專門照臉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那你們今天想怎樣呢?」余飛牽著嘴角笑了下。

「先把盤子換了。」

余飛默不吭聲,傾身過來收拾他們那些湯湯水水滿是油污的盤子,又拿了乾淨的抹布把桌子擦乾淨。綾酒冷冷地瞅著她近在咫尺的那雙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來之後有一股子誘人的妖氣。她探身過來給他們擱上新的骨碟,貼身的旗袍在她後腰上裹出一條凹下去的弧線。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她在哪兒,這種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處嘈雜喧囂。

這種感覺令她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惡劣的酸,還有一種因為望塵莫及而生髮的、難以言表的惡毒憎恨。

離恨天說:「你今天給我們唱一首,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吧,便宜你了。」

余飛盯著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體:「唱不了。」

「為什麼?」

「不想唱。」

「哦?這裡還可以討價還價?我女朋友今天過生日,讓你唱首歌還不行?」

「不行。」

「領班!——」

那領班匆匆趕過來,「怎麼回事?」他聽離恨天說了幾句,轉身過來責怪余飛,「你過去不是最省心的嗎……」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綾酒忽然開口道,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妥協,看著對面的桌子說:「那個茶藝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來倒茶肯定更好看,我們想讓她來幫我們倒茶,可以嗎?」

對面的桌子,茶藝師穿著專門的功夫服,拿著壺嘴三尺來長的長流壺,正在表演「龍行十八式」,提壺把盞,翻轉騰挪矯若游龍。

領班看向余飛,余飛道:「我不會。」

茶藝師提著茶壺向他們這桌走過來,綾酒問道:「師傅,您這茶藝好學嗎?我能找您學兩招嗎?」

「這……」茶藝師為難地說,「教您兩招倒是沒問題,不過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開。」綾酒穿了一件繁複的長裙,還穿著一雙牛皮小高跟。

綾酒看看領班,微笑:「您看,不會可以學嘛。」

領班皺起眉,給了余飛一個眼色,示意她敷衍過去得了,別跟客人起衝突。

斟茶比開嗓要可接受一些。於余飛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頭所在,倘將她千刀萬剮、焚為灰燼,最後若有一顆不死不滅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她說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都年底了,離這一年的終結只剩下四天,余飛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她眼色沉了一沉,從茶藝師手中把茶壺拎了起來。

這茶壺沉甸甸的,裡頭的熱水幾乎還是滿的。余飛從小隨師父練功,再痛再累,不許叫苦。就骨子裡的這股子韌勁兒,讓她沒有想著去把滿壺的茶水倒掉一些。而這滿壺的蒙頂茶,也的確貴,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沒了著落。

旁邊那桌的幾人拉著那年輕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學龍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們真地道,瞧瞧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練這一套還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說這龍行十八式要是練好了,盤龍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個年輕人忽的站了起來,撂了句話:「尿急,你們先看著。」說完就朝外面走去。

茶藝師教了余飛入門的幾個招式,余飛全神貫注。她有練功的底子,幾乎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靈,茶藝師連聲誇讚,領班也連連點頭,笑著說:「你以後乾脆拜師去學茶藝好了!」

本來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卻被她翻盤出彩了。龍行雲動,景馳浪奔,雖非剛健之態,動作間還有生澀,但她身段姣艷,竟又風情別緻。

那茶壺沉,水燙,余飛一直聚精會神在那茶壺和身體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舉壺過頂、單足站立時,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隻腳,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她站得離桌子近,動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長長的桌布一垂到底,這一個動作,竟是誰都沒有注意。

余飛只覺得脛骨劇疼,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茶壺歪落,熱燙的茶水當頭澆下,將她半邊臉半邊身子淋了個透徹。

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琅嬛和黑柏都驚得站了起來,茶藝師和領班也一時間不知所措。

女孩子的皮膚到底細嫩,剎那間就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通紅!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擋不住那燙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襯裙,被淋透後,也不至於那麼難堪。

她的反應那麼快,一翻身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撲上桌去就給了綾酒清清脆脆一個耳光!

「你敢踢我!」

「誰踢你了!」綾酒哪裡想到她動作這麼快!捂著臉,一下就站了起來,眼眶通紅。

余飛濕漉漉的頭髮全都散了下來,她一把揪住綾酒的衣領向後推去,只聽見椅子傾倒嘩啦啦的聲音,綾酒「砰」地一聲被按到了身後的牆板上!

她半邊臉白得像雪,半邊臉滾燙灼熱,雙目充血,面孔竟然猙獰起來。綾酒嚇得說不出來話,那一晚上徹骨的恐懼忽然又鋪天蓋地襲來,她開始失態地尖叫——

離恨天過來試圖將兩個人分開,領班和茶藝師也慌忙過來拉余飛,「快快快——快去看醫生——」

余飛在一片混亂中被領班和茶藝師架去醫務室,琅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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