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鬱郁佳城

尚老先生這腰椎病確實來得急迫,下樓去後,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在床上躺著哼哼。

單老太太做了早餐,在床邊喂老先生吃了,白翡麗速速給二老歸置了行李,便開車送二老去豐盛衚衕看骨科大夫。

北京看骨科最好的有兩個地方,西醫看積水潭醫院,中醫看豐盛衚衕。尚老先生要去看的這位大夫叫余清,余清的老父親本來就在豐盛衚衕有一家中醫理療診所,他自己卻是學西醫的。二十年前尚老先生剛查出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毛病,看了好些醫生,病情還是不斷反覆。最後經人介紹去積水潭醫院找余清,余清給他治了一次,五年沒有再犯。

後來,老先生教學勞累,偶爾又發作,還是去找余清。十二年前余清走出體制外,繼承了父親的中醫診所,專心研究理療,收徒教學,尚、單二老經常會過去做做推拿保健。這麼多年下來,二老和余清已經成了知交好友。余清診所後面有個幽靜小院,二老經常做完理療後,就在院子里休憩,晒晒太陽,和余清聊一聊中醫和西醫的話題。

白翡麗對這地方也熟。

虎妞總喜歡爬白翡麗的背,後來越來越沉,有一次直接把白翡麗的頸椎不知道怎麼閃了一下。二老把白翡麗送過來,余清細細摸了一下白翡麗的後頸,就用兩根手指,「咔擦」一下就給白翡麗正了過來。他們這種做骨科理療的,手指極其有勁,這一下讓白翡麗半晌沒回過神來,彷彿臨時失去記憶;回去之後,後頸的青紫過了一周才消。

余清對二老說:「您二位這外孫,大概是脆筍子做的,我手法重了點,您二位下次再帶他過來,我下手輕點。」

但從此之後,白翡麗再也沒敢靠近余清,每次把二老送到就跑。

這天,白翡麗把車停到余清診所旁邊,尚老先生已經扶不起來了,他便把老先生背了起來。老先生老來體胖,體重可不是輕量級的,老先生又心疼外孫,唉唉呀呀地嚷著要下來。白翡麗托著老先生往上抬了抬,道:「別鬧!」

老先生一下子閉了嘴。

背到診所門邊,單老太太敲門,前來開門的是余清的一個徒弟,一見老先生是來求治的,十分為難:

「我們師父……這些天歇診了,要看的話,只能我們這些徒弟來看。」

單老太太訝然問道:「你們師父怎麼了?生病了嗎?」

徒弟帶著歉意揉揉剪著寸頭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唉,我們師父的小孫子上個星期從國外回來,小孩子特別皮,才兩三歲就爬樹捉鳥上房揭瓦,我們師父被他害得摔折了腿。」

「啊,那要緊嗎?」

「嗨,我們師父自己就是骨科大夫,自己治自己也沒多大事兒,就是估計得有好幾個月行動不便了。」

「那小孫子呢?」

「小孫子上周末就跟他爸媽回美國去了。」

「唉這也真是的。」單老太太埋怨說,「老人家的腿摔壞了也不留下來多照顧幾天,就這麼急急忙忙地走了。」

「工作忙嘛。」徒弟說,「我們照顧師父。」

「那怎麼辦?」單老太太望著白翡麗和尚老先生,「咱們要不還是去積水潭?」

這時余清卻拄著雙拐走了出來,「誰來了?」他問著,見到了單老太太,又見尚老先生被白翡麗背著,連忙讓他們進院子,吩咐幾個徒弟把老先生抬進理療室里去。

「尚老,您過去幾個月肯定又沒聽我的話。不聽話,就該活受罪。」余清脫了外套,換上醫師服,一開口就是毫不客氣的指責。他身材高大,五十多歲接近六十的人了,卻因為常年做骨科治療,顯得十分結實有力。臉上雖有了歲月風霜,冷峻而不苟言笑,卻依稀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倜儻人物。

「余清,你的腿能行嗎?」尚老先生趴在理療床上,還是擔心著他的腿,白翡麗遠遠地站在一邊瞅著。

「您老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余清一句冷言,又把尚老先生給懟了回去。兩個徒弟扶著余清,余清擼起袖子,洗過手後又用消毒紙巾擦過,開始一節一節地摸尚老先生的腰椎。

眾人屏息凝神的,好一會,余清收了手,白翡麗問道:「余大夫,我姥爺有事嗎?」

余清撩起眼皮看了白翡麗一眼:「你姥爺沒事,我看你頸椎有事。」

白翡麗驚悚地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牆上。

余清說:「貼麝香壯骨貼不如來讓我按一下。」

白翡麗想奪門而出。

余清對尚老先生說:「沒什麼大事,還是老毛病,但這回您可得苦得久點了,二十天的理療,一天都不能斷,不然的話,您這韌帶鈣化再嚴重點,連手術都沒得做,天王老子都幫不了您。您老自己看著辦吧。」

尚老先生這三個月在日本確實有點放飛自我,沒怎麼聽從余清的醫囑堅持保養,現在對著余清心虛得很,唯唯諾諾。

余清又說:「不過還有一個事兒。您老也知道,我每次給您做理療,都會配合飲食調理。但我這邊請的做飯阿姨有事回老家去了,估計過完年才能回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我只能給您菜譜,您老回家自己照著做。」

單老太太說沒事,她會給尚老先生做,又問余清他們吃什麼,余清道是徒弟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白翡麗離著余清五米遠,陪著尚老爺子做完了理療,開車送二老回家,吃完飯後,才去鳩白工作室。

辦公室里熱鬧得很,關九穿了件長長的舞姬服,披著長發在辦公室正中的空地上跳舞,工作室的其他成員都在周圍圍著,一起唱歌:

「……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鼠魂無斷絕……」

白翡麗回國一年半,還是第一次見到吱吱的葬禮。他臉色綠了一綠,低調貼牆想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誰知道關九眼尖,跳著舞都看見了他。一首歌子跳完,她穿著寬袍大袖的舞姬服跑到白翡麗面前,趴在辦公桌的隔板上望著白翡麗,怨氣十足地說:

「我微信告訴你吱吱仙去了,你都不表示一下?」

白翡麗瞅了她一眼:「壽終正寢,是喜喪。」

「喜喪你個大麗麗。」關九罵了一句,正要拿大袖子甩他一下,忽然見他向她伸出手來。

白翡麗手心趴著一個金黃色皮毛的小東西,看見關九就懵懵地站了起來,收著兩隻前爪,亮出了乳白色的毛肚皮。兩隻小耳朵豎了起來,眼睛黑豆子一樣,濕潤的鼻子還一抽一抽的。

「我的媽呀!金絲熊!——」關九一見到這小東西就瘋掉了,繞開辦公桌跑出來,中間還被長裙子絆了一下。關九一下子就跳到了白翡麗身上,雙手雙腿地盤著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大口:「關山啊我愛你,愛你一生一世!」

白翡麗一隻手嫌棄地撥開她的臉。

關九纏在他身上沒動,低頭一眼看見他衣領里遮著的顏色,眼睛忽的一閃,低聲貼在他耳邊說:「什麼情況?我送給你的回國禮物,終於用上啦?」勾著嘴角一笑,又說:「哦想起來了,人家的保質期是三年呢。」

白翡麗:「滾下去。」

關九哈哈大笑,飛快跳下地,珍寶一般地接過吱吱四世,說:「啊對了,有人找你,我怕他覺得我們吵,就讓他在錄音棚里等你。」

白翡麗問:「誰啊?」

關九攤手:「我也不認識咯,他說是你最愛的人。總之看著是大帥哥,有錢人,我就把人放進來了。」

白翡麗臉色全黑,轉身就往錄音棚走去。

鳩白工作室做廣播劇、錄歌、配音之類,都很頻繁地需要用到錄音棚,所以辦公室專門辟出了很大一塊地,裝修出了這麼一個隔音效果奇好的環境。

白翡麗進錄音棚前敲了敲門。

無人應。

他推門進去,眼前空蕩蕩的只有設備,不見人影。正要回頭,身後閃出一道黑影。他眼見不妙,正要跑出去,那人卻從身後把他抱了個緊。

那人比他還要高出一截兒,抱得他扎紮實實的,白翡麗險些喘不過來氣,絕望地想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閉眼咬牙強忍著又被那人在臉上親了一大口。

那人把他捉得緊緊的,生怕他跑了,熱情地用白話混雜著普通話喊道:

「仔仔,細路仔,我的心肝寶貝兒,阿翡,小麗麗!可算讓我找到你了!我都多久沒見過你了?你都不想我嗎?嗯?我想你都快想死了!」

錄音棚牆上的鏡子里,這人一身銀灰套裝,呢絨大衣,都是時下最潮流的樣式。削短的頭髮,鼻翼上揚而腮骨有力,是一張頗勾人的臉。而那一雙春水般流麗的眼睛,和白翡麗好似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打了一堆電話找不著白翡麗,親自找上門來的、白翡麗的生父,白居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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