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好風憑藉力

余飛昨天晚上在佛海邊上打的那個人,她認識。不但認識,還認識很多年。

這個人是倪麟的戲迷——或者不應該叫戲迷。因為他和一般的戲迷不一樣,他迷戀的不僅僅是倪麟的戲,還瘋狂地迷戀倪麟這個人,對倪麟有一種狂熱到扭曲和變態的感情。

如今的梨園行,乾旦已經不多,唱得好的乾旦更是屈指可數。

倪舸所開創的「倪派」,最擅長的就是旦行。倪麟花旦、青衣、刀馬旦都能唱,而把這幾個旦角行當融合到一起,唱、念、做、打併重的「花衫」,他表演起來則堪稱京城一絕。

正因為如此,倪麟的鐵杆戲迷很多。然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麼多鐵杆戲迷中,總有那麼一兩個奇怪到可怕的人。

這個人自稱叫「劉軍」,大概的發音是這樣,這還是有一次繕燈艇的師傅們把他捉住,扭送進了警察局,他才在警察的盤問下含糊不清地說出來的。

警察找不到他的身份證,也查不出他的住處和真實身份,只能把他當做認知有障礙的流浪人員進行處理。過了不久,他又回來了。

這個人是個跟蹤狂,倪麟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還極其喜歡偷拍倪麟。他曾經有一個博客,放的全都是倪麟的照片。這個博客記錄的全都是他的日記,然而他日記中的每一部分,都有倪麟的存在。他瘋狂地幻想著和倪麟一起的日常生活,甚至生兒育女。字裡行間,透露著他對倪麟強烈至極的獨佔欲,他甚至寫過,「倪麟要是和誰結婚,我就殺了誰!」

余飛曾經讀完過他的博客,讀得毛骨悚然。但因為他沒有做過任何足以進局子的事,繕燈艇也拿他沒有辦法。

十二歲拿了少兒京劇大賽金獎之後,余飛的身骨已經拔了起來。師父心愛她的才能,便讓她小小年紀就開始和倪麟搭戲。那時候倪麟還在學習和排練《鎖麟囊》,飾演大小姐薛湘靈。這齣戲的難度極大,倪麟苦練了數年,才開始登台去演。余飛演其中的一個老生配角,和倪麟有一場對手戲。登台時余飛才十四歲,雖然戲份不多,卻演出了靈氣來。

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第一次遭到了劉軍的攻擊。第三次演出時,她就被劉軍砸了一大包糞便。

或許是因為她被劉軍發現了是個女孩。

倪麟演的是旦行,和他有較多對手戲的基本上都是男性,這些男演員就從來沒有遭到過劉軍的襲擊。

可她偏偏就是繕燈艇中唯一一個坤生。

余飛不是那種很乖的人。誰欺負她,只要她問心無愧,就一定不會忍氣吞聲,更何況劉軍這種變態?

劉軍被禁止進入繕燈艇,但只要有倪麟的戲,他就會在繕燈艇外面徘徊。

從那時候起,余飛就秘密展開了一場「打夜狗」的行動。她糾集起繕燈艇里的小弟子,專門在倪麟的戲散場之前去找劉軍,找到之後就把他摁在衚衕角落裡暴打一頓。

這一招確實奏效,劉軍出現在繕燈艇的次數確實少了許多。但余飛也因此受到了艇主的重罰——只是她不在乎挨那麼十几几十鞭子,反正有恕機嘛。

回北京後,余飛聽蘭亭說,她不在,劉軍又故態復萌了。

她沒有回繕燈艇去看倪麟的想法,她甚至都發過誓不要再見倪麟一面。但或許就是性格里的那麼一點叛逆和執拗,也或許是心底里的那麼一點不肯認輸和不甘心,她想要把「守護」這一件事做到底。

她每天晚上都會去區圖書館去準備研究生考試。圖書館離佛海走路十分鐘的路程。每晚圖書館閉館之後,她走路到佛海,一般恰好就是繕燈艇散場的時間。如果有倪麟的戲,她就會重點找一找劉軍有沒有藏在那裡,如果在,她就把他趕到走為止。再然後,她坐夜班公交回家。

有時候她會覺得,她苦戀倪麟的那十來年,也是和劉軍打得難解難分的十來年。她和劉軍,甚至都說不清楚誰更執著。也不知道在倪麟心中,她是不是和那個變態的劉軍一樣,糾纏不清,讓他煩惱。

恕機拿的那一個引磬,在佛家叢林中是龍耳天目,誦經禮佛時敲響,用於警醒有情,驚悟眾生。只是余飛挨了那一記小鐵枹,心中衝出來的卻是六個字:

臭和尚,你不懂!

這天文殊院接待了一群前來問道求法的企業家,其中有幾個企業家和文殊院的方丈大師關係很好,方丈便專門給他們在講經堂開堂講課。恕機要在講經堂中維持秩序,便不能陪余飛用素齋。余飛獨自回家,走出大雄寶殿時,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了她一聲:

「余飛。」

除了恕機偶爾會開玩笑似的叫她一聲「余飛妹妹」,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有人叫她這個名字。

她回頭,看見了一個熟人。

這個人四十多歲,一身得體的西裝,身材保養極好,風度翩翩。他眼眶很深,上嘴唇極薄,鼻樑挺,帶一點西方人的長相。身後拖著一個鋁合金的箱子,看著是出差過來的。

這個人姓樓,大家都叫他樓先生。余飛認得他,是因為他給繕燈艇捐過數額不小的一筆錢。

從劉軍事件之後,余飛便不再以卸妝之後的真面目示人,也幾乎不和戲迷交流。認得出她就是余飛的戲迷屈指可數,樓先生算是一個。

她對樓先生的印象不差。她不清楚樓先生的真實身份,但知道他是個很有背景的人,見識深遠,交遊甚廣。樓先生其實也是半個嶺南人,和余飛說話時,常用白話,余飛覺得親切。

樓先生為人親和,喜愛聽戲、收藏。每次來北京,都會到繕燈艇看余飛的一場戲。戲落幕,到後台看余飛卸妝,和她聊聊這一場戲。偶爾看出余飛情緒低落時,也會好言相慰,加以鼓勵。

余飛覺得,要是戲迷都像樓先生這樣,那便也不錯。

「聽說你從繕燈艇走了?」樓先生邀余飛出去吃飯,余飛應諾。

「嗯,犯了艇規。」余飛邊走邊含糊地回答。

「之前微信上問你,你也沒回覆。」

「當時心情不好,所以誰問都沒回覆。」余飛道了個歉,樓先生也沒怎麼介意。佛海外面有一家素食館,清雅朴淡,兩人在裡面找了個位置。

菜上來,樓先生簡單問了下余飛的近況,余飛告訴他自己明天就要考戲曲學院的研究生,樓先生便把她讚賞了一番。

「你十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聽你唱戲,就知道你遲早會成角兒。」樓先生說,「現在就算被趕出了繕燈艇,你還在往前走,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余飛笑笑,給樓先生斟了一杯酒。酒是店家自釀的清酒,用細炭煮過,香氣醇厚溫軟,入口驅寒。兩人碰了一杯,各自飲盡。

樓先生問:「余飛能喝多少酒?」

余飛想,此前她唯一一次喝酒,便是在「筏」,結果喝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便道:「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斷片。」

樓先生笑著說:「你看起來不像不能喝酒的人。」但就沒有再給她斟酒,讓她多吃菜。

樓先生說:「你既然出了繕燈艇,那就不算倪派的人了,找一些其他的師父也是應該的。我認識一些京劇名家,以後可以介紹給你,你現在哪個劇團都不靠也是不行,我讓他們推薦一些演出機會給你。」

余飛躊躇了一下,還是說:「我離開繕燈艇的時候發了個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如果能考上研究生的話,我還是先在學校練著吧。」

樓先生用筷子頭沾著酒,在桌子上寫了十個字: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京劇也是一門藝術。做藝術的人,都需要一個推手,不然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說是不是?過去你還有繕燈艇,現在你什麼都沒有,沒有好風借力,你怎麼往上走?」

余飛抿著唇,沉默不言。

樓先生又笑,自己給自己斟一杯酒,姿態老練,有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優雅。些微的白氣伴著醇香從酒盅的小口中蒸騰出來,在空氣中渺然散開。

「不逼你,你還年輕,先琢磨琢磨這句話。」

余飛就著筷子慢慢吃了一口素肉。

樓先生自己飲盡了杯中酒,把旁邊的箱子拖了過來。他坐在椅子上彎下腰,雙手按開了箱子那一雙設計精密的鎖扣。

余飛以為他要拿什麼東西,誰知道那鋁框行李箱的蓋子彈開,裡面竟然不是行李。

黃色的軟襯上,擱著一個長形的紫檀木盒,包漿溫潤,品相精美,雕刻著梨園始祖唐明皇男扮女裝演一出《長命西河女》的傳說故事,這木盒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樓先生說:「我剛從香港參加佳士得的秋拍回來,拍到了一樣東西。我留著沒用,想送給你。」

他從行李箱中取出一雙橡膠手套,打開了紫檀木盒。盒子中,赫然躺著一條京劇盔頭上的翎子,翎子太長,在木盒中彎曲成一個弧形。

這翎子看起來已經很老,但依然完整,顏色依稀看得出殘存的鮮亮。

「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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