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容身之地

白翡麗看到的那個「女孩子」,的確就是余飛。她正拿了書包,狠勁去砸那個劃車的男人。那書包很沉,看得出裡面裝了不少書,把書包頂出了堅硬的尖角。

那個男人狼狽地用雙手護頭,佝僂著腰躲躲閃閃,看起來特別慫的樣子。突然,他特別雞賊地伸手一拽,把余飛的書包整個兒抱在了懷裡。余飛和他搶奪之間,他扯開書包的拉鏈,抓著裡面的書往外亂扔。

書包里除了書,還有一些單頁,被那個猥瑣男扔得四下飛散,盤旋的疾風一吹,更是吹得到處都是。余飛眼見有幾張單頁就要被吹到佛海中去,慌忙撒開抓著書包背帶的手,去追那幾張飛頁。

白翡麗這時候已經跑了過來,一個箭步上去,抓著余飛的書包,又一腳把那人踹翻在地。那人看似形容枯乾猥瑣,身手卻極是敏捷,見又有人來,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逃。白翡麗還想追,聽見那邊余飛悶哼一聲,扭頭一看,她踩著一塊冰在佛海岸邊摔了一跤。眼看她就要滾下佛海,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一把抓住余飛的胳膊把她拽了上來。

余飛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雙手按著地面抬起頭來。湖邊掛著一溜兒燈籠,明晃晃的燈光下,白翡麗見她換了個頗學生氣的髮型,齊齊的劉海搭在額前,長發漆黑及背。只是她的頭髮不但多,而且又粗又硬,沒有專門拉直過,怎麼都算不上清湯掛麵那種,這會兒亂糟糟的,又像雞窩又像頭被吹散了鬃毛的獅子。

白翡麗單膝蹲在余飛面前,欣賞她的表情有如石化。他撿起地上剛才被余飛奮力保住的幾頁紙,只見是畢業證和學位證原件,還有加蓋公章的畢業學校成績單。上面的學校白翡麗沒有聽說過,是大專畢業,專升本拿到了學士學位。

另外還有一張列印的准考證,報考中國戲曲學院全日制碩士學位研究生。准考證上的照片,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劉海整齊,沒有化妝的面孔有一種純樸的清秀,甚至還顯出幾分乖巧出來,和他八個月前見到她的囂張勁兒判若兩人,但那頭叛逆得不聽使喚的長髮,還是泄露了她的本質。

余飛盯了眼前的人半天,確信她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半夜走路撞到鬼,眼前這人,真真切切就是黃粱一夢白翡麗。

八個多月不見,他的樣子沒怎麼大變,倒像是更艷麗了一些。眉眼間黛色分明,若含明光。頭髮又長長了不少,索性梳了個偏分扎了起來。半邊長劉海隨著臉型彎成一個柔和的弧度,中間挑染出幾縷淺到近乎白色的淡藍。左耳上仍戴著耳環,只不過換成了小魚,余飛覺得細長細長的秋刀魚似的,還是兩條。只是這兩條金屬絲折成的秋刀魚雖小,魚腹上還鑲嵌著教堂花窗一般的薄彩馬賽克,配合著他的發色,極其精巧。

余飛恍惚地想,他要是這副裝扮在繕燈艇,准能給打出來。

白翡麗的手指慢慢划過准考證上白紙黑字的名字,余,婉,儀。

身份證號開頭的數字和他一模一樣。

他抬頭,笑得人畜無害:

「你叫什麼名字?」

余飛望著他,一怔,頓時破口大罵:「白翡麗你個辣雞死撲街!東西給我!」

白翡麗看進她的眼睛,悠悠然的,拿韻白說道:「這般與我眉來眼去,你莫非對我有意?」

他對這話記得深刻,隨口說出來時,或許只是無意。他卻不知道,這句話在余飛聽來,彷彿他當時按在阿光胸口上的那一隻手,美麗的,不著力的,卻輕輕巧巧地將阿光推開,也轟然一下推開了她塵封著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白翡麗,那個在夜色里能與她顛龍倒鳳,白天里卻又能拒她於千里之外的白翡麗。那個明明追過來,卻能看著她被非我工作室的人欺侮而躲著不出面的白翡麗。那個她都已經放下矜持,試探到那種地步他卻還模稜兩可的白翡麗。

白翡麗當然有他玩得起的底氣,她卻還在溫飽線上掙扎,色厲內荏,死守著那一點不怎麼值錢的尊嚴。

余飛這樣想著,眼色漸漸的暗沉下來。雪花落在臉上沁膚的冰涼,讓她一點一點冷靜下來,清醒過來。

好在她的人生計畫中已經沒有白翡麗了。在她人生中最糟糕的那五天里,白翡麗出現,她承認她有那麼幾個瞬間動過心。一片漆黑的大雨之中,她抱緊白翡麗,一廂情願地把他當做一根救命稻草,但很快她就明白這都是一場大夢,夢幻泡影一般虛無。

什麼獅子呀。那只是一個夢。

好在她從來沒有對他們說過真名,更沒有說過「余飛」這個名字。母親去世了,小芾蝶對她在北京的生活也幾乎一無所知。

回到北京,她一無所有,連戲都不能唱。她厚著臉皮去找那個從來不和她說一句話的生父借錢,租了一個破舊的小房間臨時棲身,做一些臨時工維持生計。她不想放棄京劇這條路,於是開始申請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因為在繕燈艇長大,她沒有受過正規系統的教育。這條路不好走,但是好在,仍有走出去的希望。

她告訴自己,不過三年而已。她還能從頭開始。

她從地上爬起來,不再看白翡麗,四處撿起那些書,裝回書包里。

白翡麗從她的眼睛裡也感覺到氣氛淡了下來,這讓他有些茫然。他看向那些書,都是考研用的教材。被風吹開的書頁里被畫得花花綠綠,很顯然,主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他問:「你要讀研究生?」

余飛不理他。收好了書和資料,便朝佛海外走去。

白翡麗過去拉住她:「你去哪裡?」

余飛掙開他手,道:「不關你事。」

她的語氣很是冷淡,白翡麗愣了一下,問道:「你這是又在和我生氣?」

余飛說:「我不敢。我不認識你。」

白翡麗說:「你剛才還叫了我名字。」

余飛冷冷撇下兩個字:「幻覺。」她繞開他匆匆向外走去。

幾十米外就是佛海那座古舊的高大牌坊,多年不曾修繕,油漆脫落,露出了木頭和石料本來的顏色。卻也別增了一種歲月剝蝕的味道,和整個佛海的古樸清寒渾然一體。牌坊外就是寬闊的街道,車輛在飛卷的風雪中往來。

余飛伸手攔下一輛空車,拉開車門正要上車時,忽的從背後伸過來一隻手,用力一推便將車門關了個嚴實。

余飛怔忡回頭,那司機從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來,不耐煩地喊道:「你到底坐還是不坐啊?」

白翡麗道:「不坐。」

司機罵了聲操,搖上車窗絕塵而去。

余飛推了白翡麗一把:「你幹嘛呀!」

白翡麗拖著她往自己車那邊走:「我送你回去。」

余飛奮力掙扎,但他衣服穿得不薄,她想咬人都沒地方下口。她嘶著聲音吼道:「我用不著你幫忙!你是我什麼人?別以為跟我睡了一覺就有資格介入我的生活!你想玩女人找別人去,別來惹我!」

白翡麗忽然停下來,說:「你覺得我在『玩』你?」

余飛的眼睛都紅了,心頭梗得慌,說:「睡也睡了,親也親了,一轉眼便翻臉不認人,連句好話都不對我說,你覺得我就是你三萬塊錢可以打發的人是不是?誰都親得誰都摸得,跟站街女沒什麼兩樣是不是?」

白翡麗聽得胸口起伏,深吸了口氣,雙唇緊抿,扭頭看向另外一邊,那雙眼睛裡波光爍動。

見他這樣反應,也不知是氣惱了還是怎樣,余飛心中更是一涼,像有刀子划過似的,掙開他手,咬著牙說道:「我現在好得很,不需要你幫忙,真的。那晚上離恨天他們打我的時候你不出來幫忙,現在就算幫我天大的忙,我也——」

他忽然轉過頭,說:「我那時候不是不想幫你——」他定定地望著她,眼睛裡很黑很深,又有那麼一絲的孤注一擲。

他說:

「如果我說我有病,精神病,你信嗎?」

余飛冷冷地、不屑地一笑,丟給他一句話:「我看你是真有病。」她轉身走開,又拿手指指住他:

「別跟著我。」

她又攔下了一輛車。白翡麗追過來,她狠命地拳打腳踢,剝開他的手指,鑽進計程車,對司機師傅說:「快走!」

然而車開出去沒多遠,她又下來了。

她在翻書包。

白翡麗本來已經坐回車上,想開車去追,見她匆匆忙忙又跑回佛海邊上,便又下了車。

余飛抱著書包,彎著腰在佛海邊上仔仔細細地搜尋,很是焦急的樣子。

他追過去問道:「你找什麼?」

余飛轉過身來,眼睛紅紅的,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問道:「你有沒有拿我的錢包和手機?」

她的臉上泛著急躁和衝動的紅暈,紅撲撲的。白翡麗一怔,搖了搖頭。

余飛鬆開手,稍稍冷靜下來,泄氣地說:「是了,你也不是這樣的人。」

白翡麗問:「丟了?」

余飛低頭咬牙,抱緊了書包:「一定是剛才那個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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