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翡麗把車停在了佛海邊上。
一出車門,佛海上彷彿夾雜著冰碴的寒風迎面割來,白翡麗立即打了個噴嚏。
白天飄了一陣子的雪現在又開始四面亂飛,他拿紙巾擦了擦鼻涕,感覺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但是沒辦法,老爺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天色一片漆黑,不見星月,佛海周圍處處亮著古樸的燈籠,淺紅連片,映照出飛舞的細小雪片,恍然有一種穿越今古的感覺。
相比什剎海荷花市場、酒吧街的繁華,佛海這片地方雖然也算個文化旅遊景點,卻冷清多了。
這裡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的聚集區,周圍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舊衚衕和一個王府。古木參天,蒼松翠柏冷香撲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許多鐫著字的古舊斷碑所砌。一切都還保留著最古老的模樣,沒有受到太多現代商業文化的侵蝕。
越過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遠遠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層老戲樓子,卷棚歇山頂,起翹小挑檐,自內而外透著明光,飛雪裡亭亭而立,玲瓏剔透,好似佛海上漂著的一盞青燈。
那便是繕燈艇了。
此時正值好戲散場,三三兩兩看戲的觀眾從佛海邊上的道路上走了出來。白翡麗逆人流而行,沖繕燈艇走去。
白翡麗很少來佛海。他來北京這麼多年,只曉得長安大戲院、梅蘭芳大劇院這些個知名的看京劇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聽說過繕燈艇。
關九跟他說繕燈艇在京城戲曲界的名氣很大時,他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之前應該也被姥姥姥爺提及過很多次,只是聽起來實在不像一個劇場的名字,他也沒怎麼上心。
關九在學校的時候上藝術類課程,做過北京戲劇場的研究。繕燈艇作為一個保留著大量梨園遺風的「戲班活化石」,唯一還在不使用電燈和擴音設備的古戲樓中演出的體制外劇團,自然成了她的重點研究對象之一。
關九同他講,繕燈艇這個戲樓有來頭,是光緒年間一群來自廣州府的官員、士紳,還有商號集資興建起來的。她說白翡麗作為Y市人,應該知道那邊唱粵劇的人又被稱作「紅船子弟」,早先粵劇戲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紅色的船。當時興建繕燈艇時,為了體現廣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樣子,並稱之為「繕燈艇」。
白翡麗走上石舫,只見戲樓匾額上題「繕燈艇」三個古樸剛勁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關九所言,匾額題字人是光緒三十一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岑某某。
戲樓門大開,裡頭夾道林立著長長的素紙燈籠,燈籠外隔著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經凋零,只剩了形狀怪異古拙的枝幹。還有些羅漢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蒼勁挺秀。
這一路走過去,草、木、盆、石,無一不透著歲月磨蝕的痕迹。石頭和磚塊砌就的地面顯然反覆用水沖刷過,北京灰土那麼大,這裡竟然連地面竟然都能夠一塵不染。石磚被長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層藍色的包漿,溫潤發亮。
走到正廳里,中堂上掛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關九說過,這個人就是繕燈艇的開山祖師爺,「倪派」大家,倪舸。
倪舸最擅旦行,畫像中的他容貌豐麗,著西裝領帶,笑容中有倜儻韻味。
倪舸的畫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兩廣總督岑春煊的題詞: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白翡麗琢磨著這八個字,想到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繕燈艇,隱約覺得甚有意味。
一路穿過去都不見人,他一直走到裡面戲台,才見有兩三個穿著對襟夾襖的中年男子前前後後地收拾戲台,穿著碎花布襖的幾個女孩子則在打掃地面,擺正桌椅。
戲台共有兩層,二層的戲台兩側各有廊橋與二樓過道相連接,一樓的戲台兩側,則有一個類似碼頭一樣的長台,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個空間里,點綴著許多燈燭,卻不見一盞電燈。除了一個電子屏幕,也沒有任何擴音設備。
戲台前面的兩座柱子上,則左右掛著一幅對聯,寫著: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他聽見那幾個女孩子在低聲交談:
「最近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天氣越來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誰想出門?」
「我覺得還是票價太低,幾十塊就能買到,觀眾想不來就不來了,也不心疼那幾十塊。」
「唉管他們來不來呢?票錢又不會退,賺到了就行。」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我聽朋友說,這幾天天橋劇場演音樂劇《歌劇魅影》、海淀劇院演開心麻花的舞台劇,國家大劇院演田導的新話劇,沒有哪場不是爆滿。我看還是看京劇的人越來越少了。」
「就是,現在連《盜墓筆記》和《仙劍奇俠傳》都開始演舞台劇了,什麼人都擠進來搶這碗飯,誰還來看京劇嘛……吃國家飯的都過得不容易,更何況我們……」
白翡麗聽這些女孩子們從京劇聊到話劇,又聊到二次元舞台劇,不由得凝神去聽。忽的聽見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聲音溫沉,好似玉中水色,一聽便知是靠嗓子吃飯的,也不知這嗓子的水色,細細琢磨溫養了多少年。
白翡麗回頭看,只見是個三十齣頭的男人,著一身月白長衫,身姿瀟洒清榮。
這人看見白翡麗,隱約的眉頭一皺,只是他逆著光,白翡麗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尋常的打扮出了問題,仍然客氣地問道:「您好,請問這裡有一個叫余飛的人么?」
白翡麗來這個繕燈艇,正是為了打聽余飛的事情。
姥爺白天里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給他們買兩張繕燈艇《游龍戲鳳》的戲票,時間越近越好,並指名道姓要余飛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購票網站,發現繕燈艇確實有《游龍戲鳳》的演出在賣,但主演並沒有餘飛這個人。
他告知了姥爺,過了一個多小時,姥爺給他打電話了,說問了認識的票友,道是余飛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姥爺讓白翡麗跑一趟繕燈艇,親自去問問,還特意跟他強調,這個余飛是個女孩子,別弄錯人了。
姥爺是個急性子,說讓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後天跑一趟。
白翡麗下午參加《龍鱗》的排練結束吃完飯,又被關九拉去打了兩個小時的網球,待他換完衣服出來,已經過了九點,才想起還要給姥爺問余飛的事。
這時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說道:「你找余飛做什麼?」言語間有幾分隱約的高傲和嚴厲。
白翡麗心想要是還給他解釋姥爺讓他問人這一遭,未免太麻煩了,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姥爺怎麼突然心血來潮,要來聽這個叫「余飛」的人唱的戲。於是他化繁為簡,說:「之前聽過余飛的《游龍戲鳳》,現在看她不演了,就想來問問。」
那男人「哦」了一聲,說:「你喜歡她的戲?」
白翡麗心想這人的問題還挺多的,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回答說:「是的。唱得很好。」
那男人道:「你喜歡她唱的李鳳姐?」
白翡麗下意識想,這余飛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鳳姐了,他問這麼多做什麼?便點了點頭。
只見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說:「謊話連篇。余飛早就不在這裡唱戲了,繕燈艇收場不留外人,你走吧。」
白翡麗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露了破綻,卻仍不放棄地問道:「她為什麼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兒了么?」
那男人卻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門。
白翡麗見這男人身上長衫質地甚佳,他出現之後,那幾個洒掃女孩子也登時不敢說話了,都躲得遠遠的,便知道這男人在繕燈艇中地位不低。
他正琢磨著別的辦法往外走,忽的聽見吱呀一聲,回頭一看,戲台的門關了個嚴實。幾乎是同時,前面的幾扇廳門和廂房門也都關了。這時候一個提著鐵制氣死風燈的老僕人過來,他忙問道:「老伯,您這兒是不是有一個叫余飛的姑娘?」
老僕人點點頭:「是啊,但是被艇主趕出去嘍。」
「為什麼?」
「不聽話,犯了艇規唄。」
「那她現在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這我哪知道?」
白翡麗心想起碼是明白怎麼不在了,謝過老僕,準備回去。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問那老僕:
「老伯,您這兒有一個叫余婉儀的會唱戲的姑娘嗎?二十多歲,喜歡穿旗袍,頭髮這麼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