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農夫山泉

循著一閃而滅的亮光望去,余飛只見距離不遠處,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翹出來反射著銀鱗般月光的枝葉正在無風搖晃。

余飛死死地盯著那片黑暗。她感覺到她在凝望深淵,而深淵正在敵意地與她相望。

良久的僵持過後,她聽到了很輕的一聲別無選擇且無比致郁的拉鏈聲,黑黢黢的樹叢如水螅一般分裂,一道黑影走了出來,手裡拎著一瓶農夫山泉。

年輕男人黑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身上有依稀的松柏淺香。他身上的兩隻大眼睛,彷彿詭異地乜了她一眼。

余飛抱著臂,不冷不熱地說:「你挺有公德心啊。」

雖然不在Y市久居,她對Y市卻總有一種歸屬感。對於這人這種污染環境的行為,她非常不齒,更何況是在戲樓這種高潔雅緻的地方。

年輕男人本已經走出去幾步,忽然又折返回來,和她面對面地站定,手拎著那個農夫山泉的瓶子到她視線平齊處,晃了晃,晃出激蕩的水聲來。

他冷著聲音說:「你看清了,我的確很有公德心。」

倒是沒想到,原來誤會他了。余飛看著那個滿滿當當的瓶子,月光下折射出不一樣的色彩,竟然想笑。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

「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銀粼粼的月色如水,他臉上的表情卻像見了鬼似的,無語地盯了她半天,才說:

「你剛才也讓我大開眼界。」

余飛的眼色冷了下來,說:「扯平了,咱們就當誰也沒見過誰。」

他哼了一聲,拎著瓶子快步向外走去,顯然是去追那關九去了。

余飛長這麼大,從來沒在別人面前哭過,更別說是哭得這麼慘絕人寰。但她轉念一想,這麼一個玉琢的人兒,估計也從沒在別人面前丟臉丟到過這種慘不忍睹的地步,他從小樹林里邁出的那一步,該是花了多大的勇氣!

橫豎都是後會無期的人,都裸裎相見過了,還在乎多出這麼一場丑?

這麼一折騰,余飛心中塊壘略消,鬆快了許多。她胸中自有鼓點、卜魚,隨著那曲調的節奏,一步一步踩著石板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那個年輕男人,清磐似的聲音,連生氣都極是耐聽。

一輛超跑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狂奔。

下了高架路之後,就開始挑僻靜空曠的路,蛇行、扭彎、急停、彈射起步……

如此發瘋一樣地玩了快一個小時,終於扭扭捏捏地開進了一個私家車庫。

關九蜘蛛抱卵一樣地緊抱著方向盤,臉緊貼在方向盤的logo上貪婪地呼吸著屬於超跑的氣息,一臉高潮之後的迷醉:

「啊……原來開超跑這麼爽這~~么爽這麼爽這麼爽這麼爽……」她唱了起來:「如果要死就讓我死在超跑里~~」

白翡麗探手過去給她拉開車門,把她從方向盤上揪了起來,一腳踹過去:「滾下去。」

關九抱著車椅乾嚎:「昂——」

她還沉浸在拜金主義迷幻般的餘韻里。白翡麗拖著她走出車庫,車鑰匙拋給等候在外面的管家。

管家一臉諂媚地討好:「阿翡少爺,白總今天早上還問起您,說想您了。」

白翡麗冷冰冰丟過去一個眼神,透著幾分戾氣:「敢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我弄死你。」

「啊……哈哈哈哈哈不敢不敢……」管家小心翼翼地說:「那……阿翡少爺現在住哪?」

「橋洞邊上。」

「……」管家心想那是什麼地方?什麼私人會所高級別墅嗎?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這麼晚了,阿翡少爺怎麼過去?」

「騎馬!別問了!」白翡麗拖著關九,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空留管家在原地一臉懵懂狀:騎馬是什麼情況?!Y市有馬嗎?!

白翡麗來到大街上打車,半天打不到,摸出手機來,用叫車軟體加價叫了一個。夜色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商販騎著輛三輪車路過,車上零星地還有些沒賣完的水果。

白翡麗把他攔下來:「榴槤,有嗎?」

老商販:「有。」

「仲剩幾個?(還剩幾個?)」

「三個。」

「幾多錢?」

老商販看了看黑黢黢的天上的白月亮,說:「湊個整吧。」

白翡麗摸出一張一百塊遞過去。老商販收了,問:「開唔開?(開榴槤嗎?)」

「開。」

老商販麻利地拿刀開了榴槤,用三個塑料袋裝了,遞給他,又塞給他一根甘蔗。

「靚仔,恭喜發財,掂過碌蔗,由頭甜到尾。」

白翡麗把甘蔗遞給關九。

關九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拿著甘蔗,彷彿拿一根打狗棍:

「???」

白翡麗:「吉利的,拿好。」

關九:「……」

車來了,是一輛大眾的黑色轎車。關九終於回過神來,「啊」了一聲:「咱們坐這個?」

白翡麗拎著榴槤,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丟給她一個背影:「等你的布加迪,等到地老天荒。」

關九:「……」

關九現在感覺看什麼車都像土鱉小破車,深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皺著鼻子上了車,那根甘蔗太長,斜著放,也從車窗探出去一截。關九想丟掉,那司機說:「靚女,甘蔗在Y市是好意頭,祝你生活平平直直、事業節節高升、愛情甜甜蜜蜜。」

關九聽了,面色一轉,笑眯眯地抱緊甘蔗,愛戀地從上到下一節節摸下來,對白翡麗說:「喲,這麼好的東西你就給我啊?」

白翡麗:「你缺。」

關九怒:「你才缺!」

車裡頭榴槤飄香,司機和白翡麗一人拿了一塊榴槤在前面吃。關九一人在后座捂著鼻子絕望:「理解不了你們Y市人。」她想起來,「我記得前天綾酒跟你攤牌時給你列出了十大罪狀,第七條就是你不愛吃豬腦,而她討厭榴槤。」

關九嘆道:「但事實卻是你陪她吃了兩年豬腦,這兩年你沒有吃過一次榴槤。」

白翡麗眼睛盯著前面的高速路,咬了一口榴槤,不說話。

「人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那個穿旗袍的姑娘叫言什麼來著?言佩珊?」關九見他不理,湊上前去,在他耳邊悄聲問道:「你對她到底什麼態度?喜歡還是不喜歡?」

白翡麗繼續吃榴槤,置若罔聞。

關九唉了一聲,「算了。」又道:「你說,Y市是不是比北京小太多了?這一轉身就又能遇上,太可怕了。要在北京,哪能有這種事兒。」

白翡麗仍是不理她。

關九戳了他一下:「噯?男主角,你這麼淡定?富二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設定突然起作用了?」

白翡麗:「滾。」

「好好好,不說她了,說回綾酒。」關九說,「我就覺得,你家世和能力,哪點不比離恨天強?就除了有那麼點……」她做著手勢,「那麼一咪咪的……怪毛病。」

白翡麗隨著車跨過一條減速帶晃了一下,面無表情。

「現在好了,辛辛苦苦排了幾個月的劇,就因為你和綾酒的那點破事,大伙兒的努力全都要打水漂。白翡麗,咱們工作室留人,靠的是感情。其他人我不圖你來留,但連一個綾酒,你都留不住嗎?」

「要走的人,留也沒用。」

「怎麼沒用?」關九有點生氣,「綾酒這種女生,我算是徹底看透了。當初來勾搭你,就是為了借你上位。現在她出名了,覺得你配不上她,又去勾搭離恨天。我敢賭上我的身家性命說,你現在帶她去你爸的車庫轉一圈,她能立馬甩了離恨天又回來跟你!」

關九兩隻手上前按住白翡麗身後的椅背,苦口婆心道:「尊敬的、親愛的、偉大的阿翡少爺,要讓綾酒回來,還不是您動動手指的事?做人呢,別太清高,曲高者和寡,你也要為工作室的大家著想。」

「她演不好。」

「什麼?」關九愕然地問了一句。

「她現在演不好劉戲蟾。」

「你——」關九斷然沒想到,白翡麗這時候還在考慮綾酒能不能詮釋好劇中角色這件事。關九自然明白,他們排練的這一出古風舞台劇,劉戲蟾雖是女子,卻光風霽月,心胸如海,這樣的開闊氣象,如果說過去綾酒還可以撐一撐,但現在她已經徹底撕破臉,暴露出自己狹隘勢利的一面,又怎麼演得出這樣一個劉戲蟾?

然而距離最終的演出只剩下四天,還是想綾酒合適不合適的時候?劉戲蟾雖然不是主角,卻是個舉足輕重的特殊角色,裡面有一段扮作小生唱戲的戲份,對演員的要求很高。綾酒的特長就是唱古風戲腔,現在沒了她,臨時能去哪裡找一個有這樣能力的頂上?

關九正要和白翡麗爭辯,忽然腦子清靈了一下,轉過彎來了:「你今晚帶我去看粵劇,難不成是想找個專業戲曲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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