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剛經

余飛的母親坐在小樓門口曬太陽,小樓臨街,她緩緩地搖著椅子,看門口人來車往。有時有熟悉的老街坊過來,和她打一聲招呼。

「言家大姐,好些了嗎?」

言佩珊微微地笑,臉上的歲月痕迹和疾病帶來的憔悴也掩飾不住她昔日的風情。

「好多了,勞您掛心。」

言佩玲出來倒中藥渣子,被言佩珊攔住,「佩玲,別倒在路邊。病氣給別人帶去了,不好。」

言佩玲咕噥一聲,「還這麼多講究!帶走了不好嗎?」搖著胖胖的身子進門去了。

言佩珊見余飛拿著《金剛經》,在一旁懨懨欲睡,便提醒道:「接著念吧,怎麼不念了?」

余飛晃晃腦袋,清醒了些,便接著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言佩珊嘆息了一聲。

「……知我說法,如筏喻者——」念到此處,余飛一個驟停。

這一個「筏」字,太扎眼。

「怎麼又不念了?」言佩珊問。

「呃……」余飛胡謅了一句,「沒看懂。」

「你讀《金剛經》讀得少。雖然你年輕,但也應該多讀讀佛經。」言佩珊諄諄勸誡,「如來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樣,把你從此岸渡到彼岸。紅塵無岸,苦海無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飛想起繕燈艇中,祖師爺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當年兩廣總督岑春煊的親筆題詞: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余飛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點著她。但線索有點多,有點亂,她恨自己腦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見她又開始痴痴發愣,便道:「婉儀,你是不是很困?」

余飛本名余婉儀,「余飛」是繕燈艇師父收她為徒時,給她改的藝名。師父說,余婉儀這個名字太女氣,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氣魄,於是改名為余飛。

余飛措手不及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抵抗說:「不困。」

她當然困。在「筏」中喝酒到一兩點,去到酒店又是一兩個小時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記得睡的的時候,天邊都開始發白了。

言佩珊說:「你昨晚去哪裡了?我聽小芾蝶說,早上出門上學看到你剛回來。」

余飛心中一瞬間把小芾蝶罵了個狗血淋頭。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兒,現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點離家上早自習。

余飛是仍然保存著六點起床出早功的遺留習慣,否則今天早上也醒不過來。回到家時,將將好撞上準備出門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樓沒理小芾蝶,沒想到小芾蝶竟是個告狀精。

余飛乾笑了一聲,說:「昨天下午去醫院,回來跟謝滌康見了一面。他幫我買到了血燕,又約我吃飯,我就出去和他們玩了一宿。」

「謝滌康是個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評論,盯著余飛,問:「你昨晚date(約會)去了?」

在言佩珊這裡,「date」基本上相當於「和男人上床」。余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說:「我男友都沒,和誰date?就是和謝滌康他們玩玩大話骰。」

「我聽謝滌康說,你說你有男朋友,還很有型。你怎麼從來沒說過?打算瞞到我死嗎?」

余飛崩潰。

她是應該拱手敬一聲「珊姨您長目飛耳,消息靈通,小女佩服、佩服」,還是應該為有如此致力於出賣她的親友而感動落淚?

余飛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嘆息一聲,道:「昨晚做了什麼事,你誰都能瞞過,就是瞞不過我。有些事我不反對,你歲數也到了,早該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萬別走我的老路。」

余飛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這次從醫院回來,你和佩玲都說是因為我好多了,其實我心裡清楚得很,我沒幾天了,醫生治不好,才讓我回來的。我看得很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一輩子,所作所為沒什麼後悔,唯獨有兩件事放不下,估計是要帶憾入土。

「第一件,我對不住你父親一家。再怎麼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雖然你還年輕,我不催你結婚,但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余飛望著遠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飛鳥飛落天際線,散進布滿密集電線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淚意壓下去,翻開書,說:

「我還是繼續給你念《金剛經》吧。」

言佩珊上午的情況還好,吃過午飯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劇痛、抽搐、失禁、胡言亂語。

言佩珊在床上翻滾掙扎,用頭去撞牆,意識模糊地說:「都是我年輕時種下的孽根!都是報應!」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裝廠上班,家裡就余飛照顧母親。余飛紅著眼睛給母親用嗎啡,敷中藥,等她鎮定下來,又給她清洗身體,換洗床單。

言佩珊仍然意識不清,喃喃地問:「婉儀,繕燈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戲?我聽到手機一直在響。」

可是手機哪裡有響。

余飛含淚說:「沒有,我請了假。」

言佩珊開始進入藥物作用帶來的昏睡狀態,斷斷續續地說:「快……回北京去……師父要打……」

余飛抹了一把眼淚。

她是在離開繕燈艇的第三天知曉母親重病這個噩耗的。

原來母親之前早就得了這個病,做了化療,沒有告訴她。這次複發,來勢洶洶,母親怕再也見不著余飛,才讓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顧背上的傷,從恕機那裡摟了一大包葯,揣著唯一一張銀行卡飛回了Y市。她一向對坐飛機有恐懼,但那回顧不得許多了。

這大概是一種叫做雪上加霜的打擊。

一切事情做完,又給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經接近六點。余飛把母親叫醒,餵了粥和葯,母親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見余飛臉色發青,眼睛通紅獃滯,心疼地勸道:「婉儀,吃完後早點去睡吧。你回來快一個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媽媽病床邊上,沒睡過一個好覺。聽姨媽的話,快去休息,今晚你媽媽我來盯著。」

余飛說:「我睡不著。」

言佩玲:「睡不著出去散散心也行,總之別一天到晚在屋子裡悶著。」

余飛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趕緊把頭埋進了飯碗里。言佩玲臉上卻沒什麼異樣。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電站值夜班,沒回來吃晚飯。

敢情小芾蝶只告訴了母親一個人。

余飛換了個話題:「姨媽服裝廠也很忙吧?」

言佩玲圓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廠長,廠長有什麼可忙?」言佩玲是一種急火火的作風,甚至形於面相。雖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長相遠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話說,上天是平等的,她雖然沒有姐姐長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飛問:「最近上善集團也不催著出貨了?」

上善集團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裝集團,在整個華南地區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經營一家小的服裝加工廠,主要是給高檔成衣做一些比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繡、釘鑽、編織等。對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團這家客戶足夠大,每年光他們家的單就足夠吃飽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戶,服侍好這一個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裡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團這個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飛都對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個省的書記夫人穿了上善集團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顆扣子就是她釘的啦;比如上善集團花大價錢請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來做設計總監,日本人對服裝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別煩啦;又比如上善集團新開了家旗艦店,急著上貨,催得她連夜趕工,工人們都要暴動啦云云。

然而怨歸怨,上善集團總歸是捨得給錢的。余飛總覺得言佩玲的痛罵中也透著對上善集團的愛意。

果然,余飛見言佩玲眼珠子一轉,閃出八卦的光輝,神秘兮兮地說:

「上善集團最近可沒心思管我這邊的事。他們老總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來了,大婆氣得發瘋,天天跟他們老總鬧呢。整個公司里雞飛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頭,天真地問:「大婆為啥要這樣鬧啊?他們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說:「這事可就大了,多個私生子,大婆的兒子能分到的財產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鬧?這大婆可是個厲害人,硬是踩著原配上位的。可憐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殺了。」

余飛臉色一白。言佩玲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道:「呸呸呸,我在你們小孩子面前講這些做什麼!婉儀,你別聽姨媽瞎說,別放在心上啊!你媽跟她們不一樣!」

余飛低頭不言。

言佩玲是個咋咋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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