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生活 1935年版《收場語》

中華民國的真相

(下列文字不能誤解作誹謗國民政府,不過欲表明政府當前的艱巨工作在前進過程中所不可不注意者。)

但是讓我們正直他講。漢學者倘欲把理想中的中國描繪出一幅畫圖是容易的,那是一個青花瓷器的中國,那瓷器碗上繪畫著工緻的人物,又可以是一幅綾軸的中國,軸上畫著一個逸樂的文士閑坐松蔭之下。一個漢學者很容易說:「假今日本徵服中國至數世紀之久便將怎樣?」一個中國人便不能說:「便將怎樣?」因為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中國,不是青花瓷器或精緻畫軸上的中國,卻是逼處於痛楚苦惱的中國,是一個面對著崩潰的帝國與文化的中國,是一個數萬萬人口的勤勞社會的中國,充滿著工作與求生的慾望,反抗大水饑荒土匪綁票的奮鬥,生活在雜亂的現狀而毫無辦法,騷擾而沒有一定的方向,戰禍頻仍而不能改造環境,多行而寡信,行動而無目的,慘愁而無希望。一個人既生而為中國人,感覺到像亨姆萊脫(Hamlet)那樣喟嘆;時代是那樣紛亂,我們不幸生而負有撥亂誅暴之責。或如希伯來人的慘呼:「啊,上帝!要多長久啊?」這是一種失望的慘呼,不僅僅是性急,而是一種失望基於熟悉當代中國之內情者,固非外人所知也。

又如想像一幅全盛的「夢中的中國」,她的文學、哲學、藝術的中國,早晚他將臨到對於現實中國的迷惑,或許經過長久而痛苦的思索,從過去要求現在的解答,從現在要求未來解答。發揚過去而繪畫未來是容易的,檢閱現在而冀獲未來之光明與了解是困難的。因為在光榮的過去與可能的光榮的未來,二者之間,橫亘著一個山谷,你要跨過它,必先下降然後上升。他需要堅強的現實主義而非稚態的信仰,較需要明眼的智慧,強如愛國的熱情;因為愛國熱情是廉價物品,它可以花幾分錢一斤價購得之,蓋即為新聞紙上的記載與衙門牆上的布告——無非是紙上空談而已。

中國有句俗語,叫做寧為太平狗,莫作亂世人。中國人人都願意太平盛世做一條狗,可竟沒有這般運氣。因為我們生存於不安定的清醒的時代,缺乏對革命的信任心。盂子說過哀莫大於心死,而現在人們的心真已死了。1926年時代樂觀的理想主義至1934年已讓其地位於冷觀主義與迷醒者,輕世肆志的冷嘲主義在一切報紙文字和私人談話中都可見之。

慢慢地艱辛地體認出來,我們的變革愈多,而愈留滯原來的地位。政府制度雖變革,它的骨子仍不變革,那本質上的腐敗、懦弱、無能,永久存留著,根本上是絕望了的。對於一般羨慕馬哥孛羅(Marco Polo)所稱道的中國之歐美人士——馬哥孛羅稱道的中國是那樣莊嚴宏偉——那現實的中國將令之大吃一驚,而對於中國是失敗的承認。慢慢地艱苦地人們將體認我們至今仍被統治於封建酋長的下面,那個得見韓復榘的開明專制政治的省份該是大大運氣。他同時行使省長縣長推事,陪審官和律師的職權,他隨意鞭撻一個人而餽贈另一人以數百元大洋鈿,根據他的直觀的觀相術,給予人民以某程度草率的公道與保護。於是突然覺察現在統治我們的是十幾個偽裝的專制君皇代替了一個真正的暴君,而1911年的革命不過在種族革命上獲得了勝利,它不過粉碎了一個皇統,而剩留下一堆毀垣碎瓦和嗆人的塵灰。有時人反願意仍受專制帝皇的統治,而疑怪曾國藩當時平定太平軍之後為什麼不進軍北京,恢複漢家天下,而且他當時欲圖大計,易如反掌,也有人這樣勸過他。但是曾國藩是道地的孔教徒,道德上取審慎態度,而建立新朝有所謂篡逆之嫌。總是中國人民倒了霉!

徒然的懊喪。但是一個人生長在中國,臨乎崩潰的前夕,怎還能因此徒然的懊喪而被非難呢?作者仍能回憶童年時代的中國,那時不見得是受著很好的統治,那是確實的,但它不失為一個太平的中國。滿清政府的貪婪、腐敗和無能,是與現在無異,而有些官吏貪心尤為厲害,但最壞的官吏還受彈劾,受監禁的處分,因為那時還有一種制度。也有好的督撫,也有壞的督撫,但他們是有教育的官吏,而不是啖大蔥、破口罵人的軍閥。也有好縣令,也有壞縣令,有幾個為人民所愛戴,有幾個使人民畏懼,但是那些越出了限度的,引起全城鎮的罷市,此等案件乃上達於朝廷,而縣令受到革職遷調或其他處分。是以雖說不完備,總有一個制度,總有相當賞罰,時勢總還太平。那時沒有內戰,土匪不致十分猖撅,你可以安安全全從這一省旅行到那一省。

因為老的中國不是像今日那樣的混亂。捐稅的徵收雖非基於人民的同意,它卻基於習俗與慣例,這就是真正的土地法,而農人們很熟悉春秋二忙所應繳付的一切。那時候還未聞有所謂棺材捐、花轎捐(福建南部)和交豬捐、產豬捐、小豬捐、豬槽捐、稱豬捐、宰豬捐、豬肉捐、豬糞捐。(上述名目行於汕頭、漢口)尚未聞有仁義捐、公益捐,而農人之不種鴉片者處以懶稅。那時的農夫還不致售鬻妻女以付稅款像有些江北農夫的命運;他們也不致被軍人阻止收穫,以為不付新稅之報復,像廣東番禺縣縣長於1934年秋嘗禁止之。人民不致預繳30年後的賦稅像今日之四川省然。他們不致負擔30倍於正稅額之田賦附加,如江西曾經一度實現者。農夫不致被迫繳付稅款超過所有的資產,因而被捕入獄,以追現款,鞭撻之聲,達於戶外,慘呼徹夜而不息,如今日陝西農夫然。中國是地球上最失政的國家,而她的貧苦的人民,被卷於暴力的漩流中,不自明了,卻是出其不屈不撓的勤勉辛勞而容忍的一切,最後終能克服困難。等到他們的最後一文錢被榨取掉,讓他們流為乞丐。工作與生活的要求再接再厲地湧進,但仍保持很高興的心情,而因為他們的老實,因為他們的和氣,上帝將永遠愛他們。

因為失卻了民族自信心,失卻了一切約束,一切禮容,失卻了理智的平衡,好像有一種預見凶兆,人們的愚惡本性乃放逸縱肆,使人人自私自利,唯利是圖。他的目的將在買一座洋房買一輛汽車安安逸逸躲住在租界里並存巨額存款於滙豐銀行。這樣的國家一定是瘋狂了,好像北平高級官吏和故宮博物院保管委員目光炯炯地逼視著國寶,直等到把它們出售給最高出價人化成現款而飽入私囊,然後經人告發,仍能避居一處而拒絕法院的傳訊。這樣的國家一定是瘋狂了,好像一個軍閥喪失了熱河全省並未一加抵抗,卻用200輛軍用車載去自己的小老婆和私產,然卒蒙中央政府的寬宥。多少軍官吃了敗仗,摜掉他們的軍火,倒是先小心地載走大量鴉片,因為鴉片可以換黃金,仰仗黃金的魔力,仍能恢複他們的地位。農夫被迫種植鴉片以代米穀,用以維持低劣而不發餉的軍隊。一個著名的農業國家而不得不每年自外洋輸入百數十萬擔米麥。在這一切瘋狂中間,人民的利益首先直接受其影響,但不能對他們的統治者,壓迫者,說一聲「否」字。當然政治機構一定有歪曲的地方而全民族大體上一定喪失了道德評價和是非意識。

明顯得很,一種固定標準的制度業經崩潰,道德的標準和政治的標準。古代中國有一種政治制度,也有一種道德制度,它們的標準適足以維持民族生命,不過到了今日,這種標準都已失去了本來面目,禍害的影響反過於有利的效用。誰要收買忍耐?讓他們到中國來,因為忍耐在這裡是有求必應的。又有誰要收買溫良謙讓和其他基督教的群眾道德,這些道德在基督教國家經過2000年的祈禱、唱聖詩、說教而尚未學得者?讓這些人也到中國來,因為在拜偶像的中國此等基督教道德多如恆河沙數。因為前進速度的變遷籠罩上民族生命,我們現在已非生活於原始的太平、悠閑、謙讓的全盛時代,而生活於一個忭急、拜金、自私的時代;一切溫良、忍耐、謙遜曾美飾古代生活典型者,不能延緩卻只加速崩潰。

好像這個民族不能自行調整而進至革新的世界,成為更健全更進取的人民,並要求一種新的倫理觀察以適合生命進展的新速度。她已經喪失了民族精神,喪失了民族自信心,這好像為新近的事情,而從此民族自信的喪失,她變成放縱暴躁,神經過敏,而說了做了許多愚拙的事情,好像一個寡歡的丈夫或一個老年人受著神經枯梗的痛苦。這個民族跳躍波動變遷於誇大妄與憂鬱病二者之間,自很容易地變成歇私的里症了。這表顯於一般知識階級者,尤為明顯,他們蓋慣於發生神經興奮作用,因為他們具有絕望的過分感覺,他的精神沉澱入永遠消沉的狀態中。有許多這樣的文人學士深以祖國為恥,他們不滿祖國的農夫和苦力,不滿我們自己的習慣語言藝術文學,而很想用一個巨大的幕幅把整個中國遮蓋起來,只讓外人瞧見穿白領圈說英語的中國人像他們自己一樣,至於普通人民仍舊忍受痛苦而過其原來的生活。

於是突然潛意識躍動到前面,統治階級知道有些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將把國家淪入覆亡的深淵,他們乃轉變而為道德家,一方面捧出救國的萬應藥膏。有幾個主張救國之道在研究使用機關槍,有幾個則主張儉約,穿芒鞋草履。另有幾個主張跳舞救國,把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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