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生活 第七章 文學生活

一種區分

中國人把文學分為兩種:教化的和娛樂的,或稱為「載道」的與「抒情」的文學。兩者的區分顯而易見:前者是客觀的,闡述的;後者是主觀的,抒情的。中國人都聲稱前者比後者具有更大的價值,因為它能夠陶冶人的性情,提高社會的道德水準。基於這一觀點,他們便看不起小說和戲劇,認為它們是「區區小技,不足以登文學之大雅之堂」。而詩歌則不然,他們不僅不輕視,其修養與尊崇程度且遠勝於西方。不過事實上,中國人全都在暗地裡閱讀小說和劇本。一位官員在他的文章中可以大談其仁義道德,然而在私下的談話中,你可以發現他對《金瓶梅》和《品花寶鑒》中的男女主人公了如指掌,前者是典型的色情小說,後者的同性戀等淫穢描寫與前者也不相上下。

原因是顯而易見的。「教化的文學」從總體上看質量較次,充滿了道德說教的陳詞濫調和極為幼稚的推理過程,並且由於害怕被斥為左道邪說,其觀點也被限制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故而中國文學中有可讀性的部分只是西方觀念上的文學,包括小說、戲劇和詩歌,亦即想像的文學而非觀念的文學。在這種情況下,本非經濟學家的學者在寫有關賦稅制度的文章,不會持鐮的文人卻在寫農業的狀況,並非工程師的政治家在寫諸如「黃河保護方策」(最為普通的話題)等文章。就學者們的觀點而言,他們只不過是在孔學之中翻翻筋斗,在孔廟門庭里尋找牛毛而已。他們譴責莊子這位對孔學最偉大的誹謗者,然而他們都讀莊子的著作。他們中有人甚至敢玩玩佛教經典,不過他們對佛學的崇拜是淺嘗輒止,他們對素食主義也是半信半疑。他們害怕被視為異端邪說,就像達摩克里茲害怕頭頂上隨時可能墜落下來的利劍 。這就是對獨創性的恐懼。那些自發的文學,總是受到傳統觀念的束縛。「心靈的自由馳騁」被限制在極小的範圍之內,「孔門裡的筋斗」翻得無論多麼嫻熟,也只是孔門裡的筋斗而已。

不過,在一個學者如雲的國家,仁義道德反覆討論了2500年,觀點畢竟不可能沒有重複。事實上,科舉考試中的一流作品,要是譯成簡單的英語,其單純幼稚程度準會讓英國的讀者瞠目結舌。出自一個偉大頭腦的文學巨制給人們的印象卻如跳蚤遊戲一般滑稽。於是,作家只能在小說和戲劇的天地里發揮他的創造力,舒坦他的自我,展示他的想像力。

事實上,一切有價值的、反映人類心靈的文學,都發源於抒情。觀念的文學也是如此:只有發自人們內心的觀點才會留存於世。早在1795年,愛德華·楊就在他的《論獨創之文》一書中明確指出了這一點。17世紀一位傑出的批評家金聖嘆曾在其著作中反覆指出「詩者,人之心頭忽然一聲耳,不問婦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文學的起源就是這麼簡單,儘管有文學教授用修辭和作文的技巧來加以拖累。金聖嘆還說過:「文人非勉強說話,非被迫而說話,但意會所到,出白天機,有不期說而說者。有時敘事,有時舒其胸中積慷,所言者既已盡所言,即擱筆不得贅一字。」文學作品之所以有別於一般作品,就在於它寫得美,一般作品則不然,而美的作品則能夠流傳下來。

文學起源於抒情,這使我們得以把文學看作人們心靈的反照,並把一個民族的文學看作這個民族精神的反照。如果把生活喻為一個大城市,那麼寫作就是屋頂上的天窗,人們通過這個窗口觀察生活。閱讀某人的作品,也就是從這個人打開的天窗來看生活,因而也獲得他對生活的觀點。星辰、雲朵、地平線上的層巒疊蟑以及城市裡的大街小巷和各家屋頂等等,都還是原來的樣子,然而通過不同天窗看到的城市卻各有其獨到之處。我們考察一個國家的文學,無疑是想見識一下這個國家最偉大的心靈是怎樣看待生活的,而他們的表達方式又是如何各不相同。

語言與思維

中國文學的媒介(亦即漢語)的特性,在很大的程度上決定了中國文學發展的特殊性。把漢語與歐洲語言作一比較,人們就會發現中國人的思維與文學的特性,在多麼大的程度上是源自漢語的單音節性。漢語中像「jing」、「g」、「zhang」 這樣的音節,語音效果驚人地相似。單音節性決定了漢語寫作的特性,漢語寫作的特性又導致了文學遺產繼承的連續性,因而甚至多少促成了中國人思維的保守性。進而言之,它甚至有助於書面語與口語的進一步分化。這又反過來使書面語變得難以學習,使之成為上層階級的特權。最後,單音節性也直接影響了某些中國文學作品的風格特性。

每一個民族都發展了一種最適合於本民族語言特性的寫作系統。歐洲不會在象形原則上發展其寫作系統,因為印歐語系語音結構具有大量的輔音和無限的不定組合關係,需要分析型的字母,圖畫文字則遠遠不足以代表所有的單詞。由於沒有一個表意系統可以單獨使用,漢語就用象形原則並通過語言規則來加以補充,然後才有較大的發展。這些基本的形符於是就只因其語音上的價值而存在。事實上,漢語辭典里四萬餘字,有十分之九是通過語音組合的原則構造起來的,有大約1300個作為語音符號的表意文字。像漢語這樣的單音節語,只要有大約400個音節組台也就足夠了(聲調不計在內),比如:「jing」、「g」、「zhang」。然而在日耳曼語言,要為每一個新的語音組合發明一個新的象形符號顯然不可能,比如德語的「schlacht」和「kraft」,或者英語的「scratched」、「scraped」、「splash」、「scalpel」。漢語沒有發展一種西方意義上的語音文字,因為意符作為音節使用已經足夠。如果中國人是用如同德語的「schlacht」和「kraft」或者英語的「scratched」和「scapel」這樣的詞語來說話,那麼這種需要本身就早已使他們發明了一種表音文字了。

漢語中單音節的發音與書面文字間的適當調整,是顯而易見的。音節形式的極端缺乏,是漢語的特點,其結果是出現了大量的同音字。比如「bao」包括超過一打的意思:「包」、「抱」、「飽」等等。由於形象原則運用到具體的事物或行為的時候受到限制,而且它也比較複雜,原來的「包」字就純粹作為一種語音的符號被借去指示其他的同音字。於是就發生了一場很大的混亂,直到漢代書寫體多少確定下來之前,我們有不少這樣的藉以指示其他詞語的假借字。於是就產生了一種需要,迫使中國人不得不給「包」字加上一個符號(稱「部首」)來表示各種不同意義的「包」。

音符的使用不是很確定的。於是就產生了以下這些字,它們的發音都是「bao」或「pao」,在現代漢語里聲調不同,每個字都含有「包」,然而各自加上了不同的部首:

抱、跑、袍、飽、泡、炮、鮑、胞、炮、咆、刨、苞、雹,這樣,「包」加上「手」表示「圍抱」,加上「足」表示「奔跑」,加上「衣」表示「長袍」,加上「食」表示「吃飽」,加上「水」表示「水泡」,加上「火」表示「鞭炮」,加上「魚」表示一種「魚」的名稱,加上「肉」表示「子宮」,加上「石」表示「大跑」,加上「口」表示「吼叫」,加上「刀」表示「切削」,加上「草」表示「花蕾」,加上「雨」表示「冰雹」。這就是為解決同音字問題所進行的調整。

假如問題不在於同音字,假如漢語里有像英語「scraped」「scratched」和「scapel」這樣的詞語,假如中國人造字之初就發明了「sc-a-p」,這些音素的基本符號,他們也同樣會被迫區分「cape」與「scape」、「scape」與「scrape」、「scrape」與「scraped」,以及「scrap」與「scrated」的發音的話,其結果就必然需要有符號字母來指示「s、r、ed(t)、p、ch」等等。要是中國人做到這點,他們就會有字母,他們中有文字能力的人也就更加普遍。

然而,漢語的單音節性決定了它使用象形原則的必然性。這個事實本身就深刻改變了中國人學習的特性與地位。由於中國文字本身的特點,其字形在口語中同樣反映不出來。一個語符在各種不同的方言甚至語言中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發音,就像基督教里的十字架在英語里念作「cross」,在法語里讀成「croix」一樣。這與老大帝國統一的文化有緊密關係。更為重要的是,由於漢字的使用,人們在時光流逝了一千多年之後尚能閱讀儒家經典。我們可以作這樣一個有趣的假設:孔學的經典如果在公元六世紀時就不為人們讀懂,那麼孔學的崇高地位又將發生何許變化呢?

確實,中國文字在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時候經受了一場巨大的變革,如今連孔門學者部分為兩大陣營:一派相信古文經學,研究孔宅壁縫裡免遭劫難留存下來的書籍,另一派則相信今文經學,研究那些年老學者憑記憶記錄下來的經典,這些老人在短命的秦朝幸免於難。然而始自公元前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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