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背景 第四章 人生的理想

中國的人文主義

要了解中國人的人生理想,就必須先了解中國的人文主義。「人文主義」這個詞含義模糊含混,然而中國的人文主義卻有它明確的界說。它的意思是:第一,對人生目的的確切認識;第二,為實現這一目的而行動;第三,實現的方式是心平氣和,即中庸之道,也可稱作「庸見的崇拜」。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一直使西方哲學家備受困惑。他們從目的論出發,認為包括蚊子乃至傷寒菌在內的萬事萬物,都是為這個自負的人類的利益而存在的。如此這般,人生的意義就從來沒有揭示出來過。今生今世自有百般磨難,因而自傲的人類始終無法事事如意。於是目的論又轉向來生來世,把今生的世俗生活看作為來世所進行的準備。這與蘇格拉底的邏輯恰好符合,即認為一個兇悍的妻子對她丈夫的性格錘鍊來說,是一種天然的恩賜。以此躲避人生的難題固然可以使人暫時心平氣和,但問題仍舊沒有答案:「人生的意義何在?」另外有一些人,像尼采那樣知難而上,否認人生「必須」有什麼意義,認為人類的進步不過是一種循環,一種野蠻人的舞蹈,而不是去市場採購,所以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然而問題還是沒能解決,它就像海浪一樣不斷衝擊著堤岸:「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

中國的人文主義者認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諦,並時時意識到這一點。在中國人看來,人生在世並非為了死後的來生,對於基督教所謂此生為來世的觀點,他們大惑不解,他們進而認為:佛教所謂升入涅槃境界,過於玄虛;為了獲得成功的歡樂而奮鬥,純屬虛榮;為了進步而去進步,則是毫無意義。中國人明確認為:人生的真諦在於享受淳樸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的歡樂和社會諸關係的和睦,兒童入學伊始,第一首詩便是: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在中國人看來,這不僅代表片刻的詩意般的快樂心境,並且是追求人生幸福的目標。中國人就是陶醉在這樣一種人生理想之中,它既不曖昧,又不玄虛,而是十分實在。我必須說,這是一種異常簡單的理想,簡單到非中國人老實巴交的頭腦想不出來。我們時常納悶,西方人何以竟想不到人生的意義在於純凈平安地享受生活。中國與歐洲的不同,似乎在於西方人有更大的能力去獲取和創造,享受事物的能力則較小,而中國人享受僅有一點東西的決心和能力都比較大。把精力集中在世俗的幸福,這一特性是我們缺乏宗教的原因,也是它的結果。因為如果一個人不相信有一個緊接著今生今世的來生來世,他就會在今生的一切消逝之前盡情享受,而宗教的缺乏又使這種想法變成可能。

由此生髮出一個人文主義,它但白地宣告了人類是宇宙的主義,並規定一切知識都是為人類的幸福服務。知識同人類的結合併非易事,因為人類一旦動搖起來,就會被自己的邏輯所左右,成為知識的工具。人文主義只有堅定地把握住人生的真諦才能保佑自己。比方說,人文主義只是在宗教信仰的來生來世與現代世界的實利主義之間,佔據一個中間位置。佛教也許在中國引起了人們的普遍興趣,然而與之相對的真正的儒家,對它的影響總感到忿然不平,因為在人文主義看來它只是一種對生活的逃避和對真正人生的否定。

另一方面,當今世界由於機器的迅猛發展,人類無暇享受自己創造的一切。美國營道工人的榮耀使人們忘記了沒有冷熱自來水我們也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在法國和德國,許多人伴隨著自己的水壺和老式臉盆也照樣在他們安逸而漫長的一生中,作出了重大的科學發明,寫出了不少宏篇巨著。需要有一種宗教來宣揚耶穌關於安息日的著名教義,並時常告誡人們:造機器為人,而非造人為機器。因為無論如何,人類的一切智慧和知識所要解決的問題都是:人類如何保養自己,如何最大程度地享受生活。

宗教

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是,中國的人文主義者獻身於自己所確認的人生真諦,對與此無關的神學、玄學的奇幻異想則漠然置之。我們偉大的人文主義者孔子在被問及有關死亡這個重要問題時,有一個著名的答覆:「未知生,焉知死?」一位美國基督教長老會的牧師,曾經試圖讓我意識到靈魂不滅的重要性。他說天文學指出,太陽在逐漸喪失掉自己的能量,或許在幾百萬年之後,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就不復存在了。「那麼,」他問道,「你不認為永生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我坦誠地告訴他說,我絲毫不為之困擾。如果人類能生存50萬年,就足以使他們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考慮另外50萬年如何則有點庸人自擾了。試圖使自己的靈魂存在50萬年以上且不甚滿足,這實在是一種乖戾,是東方人所不能理解的。那位長老會牧師的憂心忡忡是典型的日耳曼人心靈,正如我的漠不關心是典型的中國人心靈一樣。於是,中國人不易變成真正的基督徒。即使他們皈依基督教,也應該變成教友派教徒,因為教友會是中國人所能理解的唯一基督教派。基督教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會給中國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是它的教義卻會被摧毀,當然不是被儒家的邏輯而是被儒家的庸見所摧毀。佛教在被中國的知識階層吸收時,即變為一套僅僅是用來保持精神健康的理論系統,而這正是宋代哲學的精髓。

這是因為在中國人生活的理想中,有一種固執的東西存在。中國人的繪畫和詩歌,可能富有想像力,但是道德倫理學卻正好缺乏這種想像力。即使在詩歌和繪畫中,所表現的也不過是一種地地道道、全心全意地對庸常生活本能的喜歡。想像力不過是被用來給世俗的生活罩上一層誘人的漂亮面紗而已,而不是用來擺脫它。毫無疑問,中國人熱愛生活,熱愛這個塵世,不情願為一個渺茫的天堂而拋棄它。他們熱愛生活,熱愛這個痛苦然而卻美麗的生活。這裡,幸福的時刻總是那麼珍貴,因為他們稍縱即逝。他們熱愛生活,這個由國王和乞丐,強盜和僧侶,葬禮與婚禮與分娩與病患與夕陽與雨夜與節日飲宴與酒館喧鬧所組成的生活。

中國的小說家們所樂而不疲的正是這些生活細節。它們是真實的,人所共有的,並且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我們人類直接受到這些細節的影響,那不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嗎,全家從夫人到丫環都已午休,黛玉一個人端坐在珠簾之後,聽到鸚鵡在叫主人的名字。那不是一個中秋天,或者是某一年那個令人難忘的中秋節的晚上嗎?寶玉和他的姐妹們聚在一起,作詩填詞,在螃蟹宴上逗笑取樂,沉浸在完美的幸福之中。如此完美以至不能長久的幸福,正如中國人所講的十五的月亮那樣,總有陰晴圓缺。或許那是一對天真無邪的新婚夫婦,月夜重逢,雙雙坐在池邊,祈禱上帝保佑他們白頭偕老。然而此時,烏雲正要遮往月亮,遠處傳來一種神秘的聲音,彷彿是一隻在外閒遊的鴨子,遭到覓食的狐狸的追捕時,突然跌進水中的聲音。年輕的妻子不覺打了一個寒顫,第二天便發起了高燒。是的,如此楚楚動人的美妙生活確實值得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這個世俗的生活中,沒有什麼東西是太物慾,太粗鄙,以至不能寫入文學作品的,所有的中國小說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厭其煩地詳述一次家宴各道菜肴的名稱,或是客店裡一位旅客的晚餐。接下來是胃痛,然後到一塊空地——亦即自然人的盥洗室——去了。中國的小說家們這樣寫了,中國的男人女人們也是這樣生活著。這種生活已經夠豐富的了,容不了什麼靈魂不滅的思想摻和進來。

中國人生理想的這種現實主義,這種對世俗生活戀戀不捨的感情,來源於儒家學說。儒家不同於基督教,它是腳踏實地的學說,是有關塵世生活的學說。那穌是浪漫主義者,孔子是現實主義者;耶穌是神秘主義者,孔子是實證主義者;耶穌是博愛主義者,孔子是人本主義者。從這兩位著名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希伯萊宗教和詩歌與中國現實主義和庸見之間的典型對比。嚴格講來,儒家學說並非宗教:它闡發了某種對生活對宇宙的感情,很接近一種宗教的感情,但並不是宗教的感情。世上有一些偉大的人物,他們對來世的生活,對靈魂不滅的問題,對整個的神靈世界都不感興趣。他們的哲學永遠也不能使日耳曼民族滿意,至少肯定不會使希伯萊人滿意,但卻使中華民族滿意了——大體上滿意,下面我們將看到這種哲學為什麼事實上連中國人也從來未能感到完全滿意過,而這種不滿意又是怎樣由道佛兩家的超自然主義予以彌補的。然而在中國,這種超自然主義似乎在總體上與人生理想這個問題相脫節:更確切他說,它代表的是一種精神的副產品,或者情感的宣洩途徑,使生活更能使人忍受。

儒家學說如此忠實於人本主義的天性,以至孔子及其弟子都從未被尊崇為上帝,儘管中國歷史上不少比他們遜色的文學家、軍事家都被適當地列入了聖徒名單,甚至被奉若神明。一個普通的民家婦女,如果受辱蒙冤,不得不以死表明自己的清白,那麼她會迅速變成一位受人尊敬的地方女神,受到所有村民的奉祀。以下事實也頗能代表人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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