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聖湯瑪士的鐘聲愉快地響起來,宣布了「聖徒日」的來臨,熱帶的陽光照耀著居住在這翠綠之島上的人民。尤瑞黛寧願相信,太陽神阿波羅那天早晨格外風光。除了遠處地平線上的幾條暗影,海面泛著一片乳白,陽光照耀其上,閃出一道一道的金光。早晨的空氣涼爽,充滿了附近樹葉里傳來的啁啾鳥叫聲。這時候,東方的山峰在小島投射下長長的藍色影子,而城鎮和山谷都還躺在清涼的陰影里。高地上的葡萄園通常透著紫紅色,因為夜間晚風的濕氣加深了紅色土壤的色澤。高崗上,強勁的海風把飄浮的雲朵吹成片片彩帶,吹向山谷的時候,又使發白的橄欖葉背翻起層層浪花。尤瑞黛打扮好了,非常快樂。

可洛兒很早就起來,自己到學院去了。奧蘭莎也在不尋常的七點鐘就起床了,尤瑞黛聽到了聖湯瑪士教堂悠揚的鐘聲,唐那提羅神父正忙著他的差事,清澈嘹亮的歡樂音符劃破了早晨的寂靜,也許是他親自拉的鐘繩呢!管他雅典娜不雅典娜,對他而言,今天就是聖湯瑪士節。聖凱撒琳修院的鐘聲回應著,聲音雖小一點?倒也非常清晰。

匆匆吃完早飯,她準備下山去。從涼台上她瞥見修院的大門開了,幾位修女走了出來。

「如果你想看到畢業典禮的話,最好快一點。你要去勞思那兒午餐嗎?」奧蘭莎問。

「是的。」

「和阿席白地一塊兒去?」

「我希望如此。」

奧蘭莎微笑:「那麼,我們午餐時再見。」

尤瑞黛大步走下緩坡,向城裡出發,她看到圓形劇場上的旗幟。除此之外,街上還安靜得很哩!畢業典禮要到九點鐘才開始,阿席白地說他會參加遊行,不過不想看頂水壺的遊行。

她想她要去看艾瑪·艾瑪,她已經來到了城裡了,卻無事可做。

艾瑪·艾瑪很早就起來了,她已經七八十歲,看來精神好得很。

「你也穿白色的衣服嗎?」尤瑞黛問,「你要不要參加聖袍遊行?」

「當然。我已住在這裡三十年了,從來沒錯過一次。」老婦人的眼睛閃閃生光,「遊行對我有種作用,我不知道是什麼,反正會讓人精神大振,使人想永遠活著。」

「你覺得那是什麼呢?」

「很難形容。一個人會覺得百分之百的快樂,在舊世界……來吧,我跟你一塊兒去。」

她叫波文娜把房子鎖上,全天放假,她不會回來吃午飯。當她們離開屋子,經過狹窄的巷子時,艾瑪·艾瑪繼續談她的想法,就像她的談話從未被打斷一樣。「這在舊世界是不可能的事,」她說,「除非在如醉如痴的狀態下——陶醉在酒精或愛情里,暫時忘卻社會的罪惡和不完美的感覺,使人感到神聖。一旦人清醒了之後,他就感覺到他所有的弱點,他的困惑、他的匱乏和他的罪惡。我們潛意識裡都有罪惡感,是禮拜天對罪孽沉思下的心靈殘渣。沒有人百分之百地快樂,罪孽情結存在,不管被壓抑或潛伏起來,而且,從社會意識的層面說來,這正是許多虐待、毀滅傾向的成因,使我們想看到自己或別人受罰。我們在潛意識中夢想,應該有一個為我們的罪惡而死。這種努力追求神性和完美的理想毀了我們,造成我們行為奇怪的扭曲和偏左。我們今天唱讚美詩,第二天就去殺敵。我們確實是個很好玩的族類,這就是我所謂的情緒不穩定。神性必然是人類無法達到的理想……」

「我的意思是說,追求不可能的事情只會產生心靈的緊張;追求完美的努力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你的意思是我們不應該努力學上帝的完美?」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該拚命模仿比我們好的人,和鄰居看齊。這樣我們會不快樂,通常還會引起精神崩潰呢!不,模仿比我們好的人沒有用。眾神會認為我們是可鄙的蠢驢,一群卑劣的社會野心家。」

他們來到了噴泉旁邊,她仰望著赫爾密斯的雕像說:「希臘人做的事要聰明多了,他們使神明和我們一樣不完美,消除了我們的渴求。奧林帕斯山諸神的倫理相當低劣,無疑地你也知道。說實話,男男女女的神祇都是歡樂、酗酒、多情、不貞的傢伙。天帝宙斯自己就是個暴躁易怒,完全不能以身作則的父親。很難相處——更別提他家裡那些不可告人的醜事了。他恐怕是世界上私生子數目最多的記錄保持者,所以眾神的族譜才那麼混淆不清。想想看阿波羅想侵犯過多少女孩——依莎、黛芬妮、西帕瑞莎斯、露可伯斯、波麗娜、可洛兒絲、克莉門、西倫妮、綺歐妮,簡直像大情人唐璜一樣嘛!你能想像希臘人崇拜阿波羅的時候,有誰覺得罪惡來著?天后茱諾想害死她丈夫和其他女子所生的孩子,和凡間的婦女一樣。希臘人使神祇像人,而不使人像神。所以大家都很輕鬆。你也看得出來,沒有人會對茱諾懺悔說:『噢,女神,原諒我,我殺死了我丈夫情婦的孩子。』也沒人對阿波羅說:『噢,阿波羅,原諒我,我偷偷地想和許多少女私通,包括陌生人和朋友在內。』」

「你認為消除緊張是件好事?」

「反正,這樣使我自覺好些,因為神明也和我差不多哩!我以前曾研究比較宗教。等我找到希臘人,我就不再比較了。這還有另一種好處。我們可以一面崇拜上帝,一面盡情享受。那是愉快、明朗的宗教,快活、美麗、歡樂的宗教。我覺得宗教就是應該這個樣子,而對雅典娜的崇拜只不過是歡樂精神的象徵和高潮。有了這種精神,才可能造就了雅典藝術和哲學的發展。」

男男女女穿著白袍,已經穿過樹叢,到體育場集合。

「來呀,讓我們加入他們吧!」艾瑪·艾瑪說,聲音輕快,步履蹦蹦跳跳的,這個老婦人像是剎那間活潑起來了。

尤瑞黛覺得很快樂,雖然理智告訴她,她和其他的人都瘋狂。她聽到橫笛的聲音越過樹叢,心情興奮很激動起來。她高興地把自己放鬆,全心全意地享受這個日子的感覺、氣味和情景,認為在露天崇拜神祇真是個簡單又好極了的主意。北歐諾曼底人習慣建築大教堂,隔絕了陽光,在永遠幽暗的岩洞氣氛中崇拜上帝,她認為這簡直是大大的錯誤。看到不列顛海岸陰暗的冬天和暴風雨,就明白原因了。基督徒必須保暖嘛!

「今天早上他們要幹什麼?」

「首先有水壺遊行和畢業典禮,以把書本扔進海里作為結束。雅典娜的聖袍遊行十點鐘才開始。然後是聖湯瑪士的遊行。唐那提羅神父是個不同凡響的天才。當然啰,他的行列比較短。修女、部分學生和『忠實的羊群』,加起不過來七八十人。雅典娜的遊行行列可有幾千人呢!可是他設法使這一群人跟在他的列行後面,使整個隊伍看來有一英里長。」

「他怎麼弄的呢?」

「你看,當希臘人上雅典娜岩穴的時候,基督徒留在後面。三十分鐘以後,他們才出發。他們走到山脊處就停下來等待。雅典娜的信徒們必須走回來,對不對?當在岩穴里的儀式完了之後,信徒們爬上山脊,聖湯瑪士的隊伍再度開動,領大家回到城裡。我想聖湯瑪士一定很高興見到這麼一大群人。至少,唐那提羅神父很高興。有一次他帶著無比的自我欺騙的語氣跟我說:『你們去的時候是異教徒,回來的時候就變成基督徒了。』」

「就像有些宗教復興運動者自己騙自己說,他們在一天內就使幾百人,甚至幾千人皈依了基督。」尤瑞黛說。

「而且還對這種事樂得很呢!」艾瑪·艾瑪接著說,「神父是狂熱信徒,他受內心一股巨大力量的驅使,從不休止,從不動搖,不容自己的目標含混不明。」

運動場上,搭了一座平台,裝飾著小燕尾旗和旗布。群眾已經集合好了,等待著女學生的出現。男男女女和小孩,主要是女學生的家人已陸續抵達,穿著平常的白衣服。另一群民眾則聚集在教堂附近。現在,女學生在教師的領導下排隊進入運動場了。

畢業典禮開始了。特拉西馬丘斯、勞思和學校的董事們坐在看台上,安德瑞夫王子身為社會的領袖,也列席參加。他和往常一樣,即使累得要死,也要熱心地對社會福祉表示關心,成為大眾的楷模。他相信在這個異端橫行的地方,他沒有時間想到自己的享樂,他覺得他應該加倍地努力,來抵抗虛妄的先知和他們充斥的教條,年輕人正在成長的心靈才能接受良好的塑造,有些人日後才可能成為真正的基督徒。

大家先念艾音尼基族的祈禱文;校長發表演說;女孩們唱歌;然後頒發獎品。宣布入選被送入學院再深造的女孩,受到大家熱烈的鼓掌。然後令人嘆為觀止的頂水壺遊行開始了,由畢業班中二十幾位十六到十七歲的女孩們擔任。每個人都有個水壺,盛了半壺水,大約有二十到三十磅重,放在頭上,一手扶住水壺,一手叉腰。她們由一邊上台,從另一端下去,然後兩手張開,開始繞場一周。老師和父母都以自豪的眼光,注視女孩們輕鬆自如、海豹般的優雅風采。她們頭上的重量,似乎加強了平衡的完美,遇到場地不平的地方,就稍微動一下臀部以調整,她們的瀟洒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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