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教堂的風琴聲響徹了小小的義大利禮拜堂。尤瑞黛和伯爵夫人坐在一起,伯爵夫人戴一頂黑色寬邊帽,與她非常相配,但對坐在她後面的人而言,可有點太不體恤人了。泰端莎修女穿著白色的會衣,面對放在旁邊的風琴,露出了優美的輪廓。瑪格莉塔沒來,安德瑞夫王子的聲音並沒像以前一樣冒出來,他沒有定拍子讓風琴手來跟隨。

即使是在禮拜堂里,你也可以感覺到艾音尼基節日來臨的氣氛。到處一片喜氣洋洋,圓頂和牆上點綴著紅、藍旗幟和小燕尾旗,邊緣有黃色的流蘇。閃亮的燭光照亮了聖龕內聖湯瑪士肖像,在基督徒眼中他是他們的守護神,因為他也像他們自己一樣渡海去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最後死在印度。他們已準備好了一件新袍子,在希臘人慶祝雅典娜節日的那天,這些忠心的羊群便慶祝他們自己的佳節。

堅毅的唐那提羅神父是個很實際的人,他挺身而出面對教會的緊急關頭。信徒大部分是義大利人,但也包括一些忠心的希臘婦女,神父並不禁止他的教徒參加運動、宴飲、狂歡和詩歌比賽,這些都是艾音尼基節三天慶典的一部分。為什麼他們不應該參與文明、歡樂的社會習俗呢?但是他提醒他的信徒別參加雅典娜的聖袍遊行。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遊行——毫無疑問地,隊伍要短一些,規模也小一點,但照樣很動人。政治手腕促成他設計出使宗教信仰不同的人和平共存、互相尊敬的策略;共同承認並不指贊成對方的教條和信仰,而是每個人都有遵守良心指標的自由,以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

義大利基督徒所面臨的競爭非常艱苦,異教的男女神祇都如此生動地吸引了大眾的想像力。唐那提羅神父並不傻,如果他用看不見、抽象、沒有形象、非肉身的神明來傳教,而拒絕把神祇化成人的形象的話,他知道他的教會一定沒有機會的,信徒將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舉例來說,聖湯瑪士是一個人,有肖像可以看見,當然只是個象徵而已,卻是對信仰真正可見的助力,只崇拜精神的上帝非常困難,作為一個凡人,他們必須膜拜具有肉身的上帝,比如說,能用眼睛和一切他們擁有的感官的幫助來膜拜。幸虧有一套完整的天使、聖徒系統。因此基督教在中世紀里,從未缺少過生動如畫一般的映像題材。

唐那提羅神父從《聖經》里尋找畫像的題材,他不讓異教徒奪走所有影像的生動和魅力。但是,他得很小心,以免不合道統的成分滲進來,在啟示錄里,他找到了他所要的。例如在一面絲質的旗子上有一幅手繪的《審判日巴比倫淪亡圖》,巴比倫人額頭上印著他們崇拜的野獸標誌,折磨他們的煙火永遠往上升,火焰和硫黃使天空充滿了橘色的烈焰。前面部分印著各種各樣的金銀、寶石、細麻布和各種的象牙器皿,酒、油和麵粉,馬匹、車輛、奴隸和人潮印得栩栩如生。商人哭泣悲吟著,為了偉大的城市而哀號。「沒有人再買他們的商品了。」更動人的是其他繪有《最後一日》的畫像旗,有七個天使吹著號角,四個天使站在地球的四角,二十四個長者和蒼白的馬匹,等等。刻畫得最生動的,是一幅紅龍的圖畫,有七個頭和十個角,還有七個王冠在它頭上,腳像熊腳,口如獅口,站在一位即將分娩的婦人面前,準備孩子一生下來就把他吃掉。不,生動的畫材太多了,一點也不缺乏。有一張畫的格調很有問題,那是一個巴比倫婦女的畫像,身穿紫色和猩紅,手中握著金杯,據說裡面裝滿了淫蕩的污穢和醜行。更怪的是一張《人子》的畫,一個人穿了衣服,頭髮白如雪,眼睛紅如火,腳像細銅,右手執七顆星,最奇異的是他的嘴裡伸出一把銳利的雙鋒劍。即使這些畫像是直接從《聖經》上抄下來的,對於精神題材的這種描繪應該容忍到多大的程度,仍是個大問題。唐那提羅神父把一切留給自己去決定。當然,這些旗幟使聖湯瑪士的遊行生色不少。他甚至擅自改變聖湯瑪士節的日期,讓那些「忠實的羊群」在艾音尼基斯節日里有借口可以痛快一番,甚至早年的基督徒也會把羅馬的春節和復活節合併在一起。

為了順應即將來臨的艾音尼基節的精神,唐那提羅神父在佈道中一口氣念了《啟示錄》中的好幾章,會眾向來都很感動。他選這幾章,因為其中包含了對七個小亞細亞教堂的警告,不要讓異教的狂潮給腐化了,當時的情況和他們現在類似。現在他正念到巴比倫婦人那一章,他的聲音有節奏地一起一落。

「天使對我說,你為什麼驚異呢?我要把這女人和駝著她的七頭十角獸的奧秘告訴你。你所見到的獸,以前有,如今沒有,將要從無底坑裡上來,歸於沉淪。凡生活在地球上,名字從創世紀以來就沒寫在生命之書上,當他們看見以前有、現在沒有、以後又會有的獸類,就必定會覺得神奇。」

唐那提羅神父停下來,往安德瑞夫王子的方向掃了一眼,王子坐在尤瑞黛的前面。

尤瑞黛一點也沒注意聽,她模模糊糊聽到什麼「以前有、現在沒有、以後會有的」。她坐直了身子,注視著前排王子的後腦袋勺,她幻想有十雙角從那上面長出來。

她也想到其他的事,她想到唐那提羅神父——身懷秘密的人。她曾遇見阿席白地和神父一起到修院去,毫無疑問,他一定知情。一定是他利用理想主義的衝動對里格所產生的神秘吸引力說服小阿里招供的。為什麼神父用此下策去玷污一位青年的名譽呢?年輕的里格又為什麼認罪呢?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這些日子唐那提羅神父非常忙碌,他曾經上去拜訪「官邸」——一件非常不尋常的事——找王子講話,那是在大家聽到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尤瑞黛正在吃早餐,可洛兒告訴她,唐那提羅神父來請王子出去,有話和他說。

她希望在儀式完了之後,她有勇氣跟他出去問個究竟。

還好,沒有這種必要。

尤瑞黛覺得很舒服,她很久沒上教堂了,這音樂、燭光、旗幟和這群人——唐那提羅神父、泰瑞莎、伯爵夫人、裘安娜、喬凡尼和他們的兒子亞伯特——在一個共同的精神信念下聚集在一起。在一種宗教氣氛中,她曾覺得迷失和孤單,能在一個團體中發現別人也有他們的問題,是件不錯的事。

唐那提羅神父站在教堂門口和會眾握別。泰瑞莎和其他的修女慢慢走出來,跟在魯拉姆姆後面。

「瑪格莉塔怎麼樣?」院長姆姆問道,她的面孔無必要地嚴肅和悲哀。

「她沒事,她會復原的。」神父說。

伯爵夫人和尤瑞黛已經出來站在陽光下了,王子也是。

「你不一塊兒來和我們一起午餐嗎,親愛的?」伯爵夫人問道。

「不了,謝謝。今天不行。」安德瑞夫王子回答說,「今天來參加禮拜的人還不少,你不覺得嗎?特別多。」

「每當聖湯瑪士節來臨的時候,人們就變得比較虔誠些。」伯爵夫人說。有一個想法她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很多人來這兒是希望從鄰居那兒打聽一些被開除修女的消息,甚至說不定還會看到瑪格莉塔本人呢。不幸,瑪格莉塔並沒有出現。

泰瑞莎和其他的修女一塊兒走出來,經過王子的時候,她甜蜜地看了他一眼。

「你好嗎,王子殿下?」

「好,好。你的風琴慢了一點,有點無精打採的。」

「你怎麼沒帶頭唱呢?」

「噢,我想我該讓你不借我的幫助而帶頭一次。別忘了,如果你不以歡欣鼓舞的心情和力量以及堅定的信心來讚美上帝的話,上帝會不高興的。」

其他的修女都以仰慕和敬畏的眼光看著王子殿下。

唐那提羅神父從裡面看著她們,他目送修女們離開,安德瑞夫王子正要轉身離去。「感謝上帝!」他喃喃說道,把粗短的手指橫在胸前。危機過去了,一樁醜聞已適當而確切地避免了。他一直那麼擔心、那麼煩惱。教會的支柱王子倒了,一直力圖反抗異教浪潮淹沒的教會也就會和王子一起倒下。連帶也會把修會也拖垮。

回到家裡,伯爵夫人脫下帽子,拿起扇子,坐在一張椅子上喘氣。在大太陽下走一里路真是個考驗,但是她從來沒錯過一次彌撒。

「坐下,親愛的。」她對尤瑞黛說,「你喜歡嗎?我覺得今天的彌撒儀式很不錯。」

「我喜歡。泰瑞莎修女看來真秀氣、美麗。」

「摩爾人。」提馬波端一杯水站著。

「優妮絲呢?」尤瑞黛問。

「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她從不上教堂的。」

伯爵夫人轉向提馬波。

「她起來沒有?」

「我想她還躺在床上,她說你們先吃午飯別等她,她頭痛。」

「啊!好吧!」伯爵夫人有點悲哀說,「她星期天總是頭痛,我離開她總覺得不安心,她可能發心臟病什麼的。」

「我給她送了點三明治,她不想要別的。」摩爾人說。

「哦,好吧……」

伯爵夫人和尤瑞黛坐下來吃午飯,吃炸雞和平常的東西。尤瑞黛認為和她單獨相處是個絕佳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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