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尤瑞黛像小貓一樣頑皮,躺在湖畔的松針上。她有意地扭了扭足尖,她沒穿鞋。她以前也曾赤腳過——游泳回來的時候,不得不赤腳,以免讓沙子跑進鞋子里。這次情形不同了,她的赤腳,她腳尖的轉動,全部孕育著哲學意義。重新教育、重新調整扭曲和變形的部位,恢複遺失的古代自由,是愛奧尼亞精神的解放和復興,這是勞思的說法,幾乎一點都不差的勞思的說法。

「Keimai,Keisei,Keieai,」她興高采烈地說,「至少這是個好的開始。真奇怪,一個人一離開大學,所學的就全還給老師了,學生保存下來的實在少之又少,如果有保留下什麼的話。」

「是啊,這是個好的開始。」阿席白地說著望著她。他們剛剛游泳回來,尤瑞黛穿得很得體——海灘裝。她對自己說,不要故作放蕩,要聽奧蘭莎今天早上的勸告,聰明的女人要為自己保留一點神秘感。一個私人花園若開放給大眾觀賞,就不算是私人花園了,這句話說得不錯。有一層籬笆擋著,總是更愉快、更寧靜。

不止是她的腳趾,她的整個人生也開始了新的一章。她整個人正經歷著一種蛻變,以一種緩慢、秘密的過程,就像包在繭里的蟲蛹差不多。她要靜靜地躺著,無所事事地閑散著,吸引小島上的一切。島上的天空美的傲慢,艾達山的山尖從她躺的地方清晰可見,驕傲的杉木在清純的晴空中高昂著頭,湖水藍得誘人,這些都具有神奇的魔力。小島的魔力——和許多激烈違反她的傳統和信仰、違反她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包括提高生活水準的福音等所引起的困惑。過去在點點滴滴地融解,展現出嶄新又古老的東西,像冷翡翠時代的義大利或古代的希臘。精神上的昏亂已離她而去。不久之前,她仰卧在湖水上,讓清涼的湖水輕撫著她,洗掉所有地學測量的回憶和服務全人類的熱望。優妮絲有一次很諷刺地告訴她,當一個人發現自我的時候,服務人類的渴望就會消失了。很奇怪,當她為地學測量協會工作的時候,覺得一切平常的努力都很超然、高貴;現在她最高超的思想似乎也變俗氣了。就像哥白尼的革命一樣。起初的衝擊非常痛苦;彷彿她所有的思想過程都受到阻礙,每一個思想的轉折處都被封鎖,因為思想不再導致尋常的結論。但是,奇怪,她現在覺得快樂、滿足而安詳。她覺得自己充滿活力,在這塵世上非常快樂。

仰望松林樹縫中的青天,過去的記憶又湧向心頭。怎麼回事?帶著鄉愁和歡樂,她想到和保羅一起分享的工作,為食物和人口壓力的問題而奮鬥,在危險的路途上探險,各種的活動讓她快樂地忙碌著,根本沒有時間想到自己。

「你在想什麼?」阿席白地問。

「只是在想。」

「想什麼?」

「想我在地學測量學會的工作,一切都成為過去而消失了。顯得好遙遠,好不真實。人們為和平而工作,卻又忙著準備戰爭。舊世界的人似乎像一場夢。」

「夢境是對現實的抗議,不是嗎?」

「也許。」

「尤瑞黛,你很美麗。」

「是嗎?」

他已經把視線移開了,尤瑞黛的嘴唇抿了起來。愣愣地想著自己總是愛上學者型的人,保羅也是這個樣子。

「來吧,」他說,「要不要再游一次?」

「我想。可是我覺得我們該念希臘文了。」

「來嘛。水好舒服!」

尤瑞黛有種抗拒自己本能的習慣,由於主教派教會的教養,她可算個很保守的女性,但她總是覺得罪惡使人愉快。阿席白地也許根本沒想到這些。

游到湖中心,他們輕鬆下來。阿度白地比保羅有辦法,他在水中繼續講著,尤里皮底斯的《陶利斯的伊斐貞妮亞》。

這時有其他的少男少女也穿過森林,和他們一起游水。

「你願意參觀我的帝國嗎?」當他們要走的時候,他問道。

「什麼?」

「礁湖上的砂洲啊!我們可以在那兒玩上一天,你若喜歡,去那兒念希臘文也可以。我可以叫我媽準備一些三明治。」

「聽起來很棒。」

「那麼就在沙灘上等我,最好早一點。」

「多早?」

「七點鐘,會不會太早了?」

「不會,我喜歡晨游。」

早晨曉霧迷濛,岸邊一片寂靜。尤瑞黛很早就到了岸邊,一個人。天空中滿布著灰黑色的雲朵,遠處地平線罩著一層巨大的水霧。白霧像輕紗一般在湖面舒展著,使湖水保持溫暖,馬蹄蟹和其他的小魚這時候都到淺水區來覓食。不久,朝陽穿過雲間裂縫,露出幾縷閃動的金光,給霧氣瀰漫的大海帶來生氣,煙霧緩緩上升,漸漸飛進雲層里。她滿意地慢慢劃著水,遊了大約五十碼。仰卧在水面上,她聽見一道聲音劃破早晨的寧靜。

「嗨!尤瑞黛!嘿!」

年輕的里格在那兒大叫,穿著襯衫和短褲,手上提著一隻籃子。

尤瑞黛很快地往回遊。她看見他解開岩石上的小船,放好籃子,把船拖回到水裡。

「上來吧,我載你出去。」

她甩動著濕淋淋的頭髮,在小艇上坐好。突然間,一個念頭飛快地掠過她的腦海,她正把自己託付給這個年輕人。一半希臘和一半英國的血統——這不是個危險的組合,具有爆炸性的傾向嗎?這個想法又很快在她腦海中消失了。她和阿席白地在一起,覺得就像和華特·雷萊爵士本人在一起一樣安全。這位小華特爵士也許正在找一位受難的小姐哩,從他過去的行為判斷,他會走遍天涯海角,冒死保護一個小姐的清白的。

他的聲音顫抖而熱切,當他把一條毛巾丟給她時說:「喂,披上吧!要不要一件外衣?」

「不,謝謝,沒有那麼冷。」

「如果你受涼的話,我媽會怪我的。」

尤瑞黛心裡一陣酥癢,他嘴巴可真甜。

「你告訴你母親要帶我出來嗎?」

「當然。水壺裡有好水,幫忙生個火好嗎?這樣等我們到達那邊的時候就有開水喝了。」

「我沒看見咖啡壺。」

「不。等水開了,直接把咖啡倒進去,然後離開火就行了。由這個過濾器倒出來。簡單吧?」

「你看,」他又說,「霧氣直往上冒。」

尤瑞黛看了看,他們四周的水面仍籠罩著一層厚重的灰色,遠處的海面則沐浴在朝陽中,清澈光滑,猶如一匹絲綢。小砂洲清晰地立在海面上,像細細的黑色線條。在她背後,朝陽越過艾達山,投下一道道微藍的陰影,海面上倒映出彎彎曲曲的山頂外形。小艇穿過平靜的水面,在他們身後激起層層水波。

里格談到他的母親。他在島上出生,他是獨生子。他年輕的藍眼睛,活潑的微笑,運動員般的身材,骨肉勻稱的比例,處處使他顯得很英俊。他儘可能地閱讀有關英國和其他舊世界的記載,像西班牙無敵艦隊啦,輕騎兵衝鋒隊啦,達達尼爾海峽啦,中國戈登啦——一個英國將軍和海軍將領的雜燴。他所閱讀的這些和足球方面的東西,使他對海那邊的世界相當好奇,他深深遺憾自己生在小島上,而不是生在法蘭西斯·德雷克爵士時代,他願意追隨那個老海盜到天涯海角。

「我希望能離開這兒,去看看舊世界。」他說。

尤瑞黛詫異地看著他。

「你在講什麼?」

「我知道我說的全是廢話,但是地學測量協會的人前來尋找你不是不可能的事。我有點希望他們來,我就可以求他們把我帶出去了。」

「我也曾有過暗淡的希望,不過我已經放棄了。」

「你瞧,」他說,「你已見識過舊世界了,我卻沒有,真不公平。我像生在井底的小烏龜,也許我身上流著海盜的血液。我要去參觀杜沙夫人的蠟像館,還有埃菲爾鐵塔……我不了解嗎?」

「別傻了,那些全都被毀掉了,三十年前就化為烏有了。」尤瑞黛說。

「一樣,我不斷在讀這些東西,看那些照片,簡直要發瘋了。我也要看看我自己的同胞——成千成百的同胞,我是這裡唯一的英國人。我母親的想法就不一樣,我和她無法交談,她受夠了倫敦東區的生活,永遠不想回去了。」

他們抵達沙灘,把船泊好。咖啡是野營式的,清涼的早晨喝來味道特別好。尤瑞黛覺得好像在安地斯山探險的日子。狹長的沙洲上,沒有一叢樹或一塊綠。一共有四五塊沙洲,中間有淺水相連,只有幾片泥濘的沙地和幾塊圓石,蓋滿了海草,還有幾塊曬得發白的木頭。

「這是我的帝國。」阿席白地說,「我時常來這裡寫東西,就我一個人。假如我沒有糧食了,我就在附近挖上一打蛤蜊。真單純得好笑,不是嗎?有時候,下午我會向歸航的漁人要一條青花魚或鱸魚,烤來吃,只要有鹽就可以了。」

「我不懂你為什麼想離開小島。」

他不理會她的話,自顧自地說:「要不要我弄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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