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一口又一口的魔鬼咖啡之間,時間彷彿停住了。其他吃完午飯的客人拿出煙斗,慢吞吞、和和氣氣地閑聊起來,或者擲起骰子玩;也有些人,莊重地伸長了腿斜靠著,什麼都不幹。島上的時間好像永遠是停滯不前,似乎每個人都在早上十點起床。呵,遲起真是種感官的享受,那令人愉快的懶洋洋,心裡的無牽無掛,一段美妙睡眠的享受!

「你決定搬到奧蘭莎那兒和她一塊兒住了嗎?」哲學家問。

綠麵條加上厚厚的波洛那肉醬不太適合尤瑞黛的胃口,不過咖啡很好。她垂下了眼瞼。

「我甚至還沒見過她,她是個異教徒——像你一樣?」

「你是說她和我一樣神志清明?是的,非常清楚——而且迷人。我真覺得你該搬去,我想你會更舒服。艾瑪·艾瑪像一個隱士,她的生活就是研究。我相信,她喜歡你作伴,因為你也是美國人。但是學者通常都善於自處,當然你還是可以常常來看她,也許這樣對她更方便。她有波文娜……」

提到波文娜,使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波文娜!」她突然脫口而出。

「她怎麼了?」

「波文娜是個好女孩。」她很平淡地說,不希望惹來閑話給她帶來麻煩,「談談奧蘭莎吧!安德瑞夫王子不是她的父親嗎?」

「是的。她的母親是史米拉地方的希臘人,已經去世了。她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和她父親來到此地,安德瑞夫眼看著阿山諾波利斯愛上她。她非常有吸引力——俄國和希臘的混血兒,你知道的——烏黑的頭髮等等,還有才華;腦筋不錯,不像她父親。我們以前叫她公主,她長大以後就拋棄了那個頭銜。他們以前有很多穿著制服的僕人,她也放棄掉了,她從小就有自己的主張。我不怪阿山諾波利斯愛上她,外形完美,頭腦聰明,又愉快,又明理,還充滿女人味。真是大自然一項成功的實驗——非常稀有,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坦誠的偶像崇拜者——你會經常發現她口沒遮攔,但是你會喜歡她。」

「她和伯爵夫人處得好嗎?」

「是的,她們是朋友。她宴會經常有她,她現在是寡婦了,一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

「你說她崇拜偶像?」

「是的。她說相信星星,使天堂充滿男神和女神,像獵戶星座啦,月桂女神啦等等,這些都令她快樂。她覺得整個宇宙都有生命,她感覺得到,並深信不疑,和她爭論也沒用。」

有個人大步走向檯子,她認出是格魯丘。高大的運動員身材,即使單憑他像搖擺的孔雀一樣的輕快步伐,也使他很容易在其他客人中被辨認出來。溫和,友善,輕鬆,看起來自得其樂,充滿自信,是自己命運的主人,靈魂的首領。渾身發散著男性的活力,寬大的肩膀,毛茸茸的胸部,短短粗粗的鬍髭,還有特殊的慢步子,一副精力過剩的神情,彷彿孔雀在異性面前展現他的羽毛一樣。

尤瑞黛並沒看見格魯丘進來,她太專註於和勞思的談話了。格魯丘用完午餐,一再想吸引她的目光,但沒有成功。這實在是個屈辱的經驗。他想走上前「嗨」一聲,或者友善地拍拍她的肩膀。從葬禮那天起,他就沒再見過她了。現在芭芭拉·梅瑞克就在這裡,這位從他的家鄉美國來的女孩,如果他沒記錯,是俄亥俄州人,年輕,寂寞,正當適婚年齡,很動人。所有的女孩都很動人,可是芭芭拉——他在心底叫她芭芭拉——具有特別意義。她是島上唯一的美國年輕女郎,而他是唯一的美國男人,她還是個遭受災難的小姐。用他自己的語言和想法來說,就是一位在水深火熱中的小姐。她運氣不好,沒關係。他記得保羅,不怎麼樣的一個男人,不是嗎?保羅戴著眼鏡,拿著槍的手一直發抖。而芭芭拉的外形和談吐就像大學生,對他來說,程度太高了一點,但她總歸是女人吧?

問題的關鍵是,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到美國女孩了。

他決定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們的談話,等到午餐以後,那時候他才有機會和她好好地交談,也許他還能約她出來呢。是的,那種髮型,那種錯不了的步態,和那種很會照顧自己、獨立爽朗的樣子,他一眼就看出是他熟悉的美國人。他好想家,他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舊夢又回到他心頭,一個遺忘已久的夢想,實現生命野心的舊夢,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的夢想,想像自己高大英俊,穿著白色工作服,擁有一家加油站,友善,獨立,對每一個人微笑,一面瀏覽著公路旁的廣大空地,能夠找出引擎的毛病,並給婦女駕駛提出忠告,聽有車開進來時的悅耳叮噹聲,給他的事業帶來滾滾財源。他曾在一間夜校選修汽車修理和服務的課程。然後戰爭來臨了,他被徵召入伍。他擔任教練機駕駛員,仍舊處理機器問題,然後發生飛機迫降問題和後來的一切。一個遺忘了好久、好久的夢啊!

「哈啰!」格魯丘說。

尤瑞黛柔聲回了一聲「哈啰」,並沒有他所期待的,由於同是美國人而有的熱情。她不喜歡他,她記得他是第一個要保羅放下槍的人,用的就是她所熟知的誇張語氣。他參與了出賣她和保羅的計畫,當他們破壞飛機的時候,就是他擔任誘騙他們的人。當然,勞思應負全責,是他下的命令,但是她並不因此而杯葛勞思。引起她反感的其實是這位年輕人的粗魯,他那不經思考的男性驕傲,以為女孩子都很輕賤,以及認為她們都會喜歡他這種壯漢的輕率假定。尤其因為他是美國人,要了解他一點也不困難,可是她寧願不要這種女性徵服者的男性來代表美國。艾瑪·艾瑪是個學者,艾瑪·艾瑪會思想;她相信他不會。她真懷疑他到底在這兒幹什麼。也許他墮落了,迷失在酒和女人堆里?

「真高興見到你,我聽見他們叫你尤瑞黛。」他跨坐在一張椅子上,眼睛盯著她,單純,直爽,有一點親切。

「是的。」

「女孩叫那個名字好氣派,你的真名不是那樣的。」

「芭芭拉梅瑞克。」

「好,芭芭拉。」

「叫我尤瑞黛,或是梅瑞克小姐。」

「為什麼?怎麼回事?你不是生氣或怎麼樣了吧?」

「沒有。為什麼生氣?」

「好吧,尤瑞黛。我想我已經好久沒見到過美國女郎了,我們該做好朋友的,不是嗎?你在這兒看見美國同胞不高興嗎?」

「當然高興。」

「我想也許你很高興找到一位能和你用好英語交談的人。」

「別你想你想的了,」尤瑞黛孟浪地說,「好吧,格魯丘。我叫你格魯丘,你叫我尤瑞黛。這該可以了吧?」

「當然,當然。這樣很好。我可以帶你四處看看。我認識每一個人。對不對?勞思。」

「你是哪裡人?」

「奧克拉荷馬州,奧克拉荷馬市,一個大城。你去過沒有?」

「沒有。」

「一個偉大的城市,一個人在那裡可以過得很好。有好多人從德州搬來,因為氣候一變,河流都乾涸了。」

「你想念美國嗎?」

「是的。有什麼辦法呢?被埋沒在這個小島上,沒有報紙,沒有收音機……好啦,我適應過來了。現在我喜歡這裡,我唯一的懷念就是棒球季節。」

尤瑞黛眼睛一亮:「哦,是的。你知道嗎?在離開聖菲力浦的前一天,我從收音機里聽到密瓦基勇士隊領先了三場比賽,安吉羅·李茲得了感冒……」

「李茲是誰?」

「咦,你幹什麼去了?不,我想你不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投手。他在第九局讓兩人上壘,他們只好把他請下場。」

「真不幸。」

「他也許會再回去投球,我們卻在這說廢話。真是罪過。」

提到棒球,尤瑞黛對這個人的敵意突然消失,使她覺得很友善。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你以為呢?」

「我猜不到,該不會是在當棒球教練吧?」

「不,我在發電廠工作。」

勞思一直很有興味地聽著,他說:「十分出色的機械師,他做得很好。」

格魯丘直起身子,等他說下去,勞思沒有再說話。「當然。我乾的還不錯。」

勞思笑了:「他剛來的時候,他見了誰都想打架,我們所有的人都很榮幸地被他罵過雜種。然後我們發現他很有修理機器的天才,他替我們修好了電影放映機。」

「你怎麼沒取個希臘名字呢?」尤瑞黛問。

「人家告訴我,格魯丘已經很有希腊味道了。」

「日光馬達怎麼樣了?」

「它產生的力量是三又二分之一馬力。我想如果我們能使溫度升高到一千二百度的話,透過黑色的放射體,我們就真正能有一些成果了,阿提模斯博士正在研究。那時候我們就得建一個更有力的壓縮機,附帶安全斷流器。」

尤瑞黛聽了這些,覺得很舒服,也很驕傲,這個美國人畢竟沒有玷污她的國家。格魯丘轉向她說:

「效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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