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尤瑞黛覺得,菲利蒙和可洛兒把她帶到勞思家,然後自己離去,好像是事先安排的。

「這裡涼拌小蝦的美味無可匹敵。」勞思一面領尤瑞黛進入喬凡尼餐廳,一面說,「法國人最喜歡肉排和野味,義大利和巴斯克人最愛吃海鮮。這是我的結論。」

走出鞋店的時候,尤瑞黛經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正一點一滴被這些殖民者同化。鞋匠對她非常有禮,他滿懷職業的關心和自豪,從頂架上取出一塊皮革,是他店裡最好的貨色,他弄彎給她看,證明品質很好、很柔軟。「這是世上最好的皮革,我要做一雙我一生最得意的涼鞋——為美國小姐。嘿嗬嗬。」

「他說什麼?」尤瑞黛問。

「他說這雙鞋一定配得上你美麗的足踝。」

她踏出門,懷著像走出辛辛那提第五街最好的女裝店的感覺。然後勞思隨口說:「讓我們到喬凡尼餐廳去吃午餐吧!」尤瑞黛想到可以和勞思促膝密談,實在無法抗拒。

裘安娜當然是立正恭迎,非常興奮:「咦!你們沒有說你們要來嘛!」

她已走下出納台,檯子高高在上,她可俯視顧客,而且透過廚房門口的一個寬大橫洞,還可以監督喬凡尼做菜和其他的活動。她右邊有一個大鏡子,不必回頭,她就知道廚房裡發生的一切。打那個寬洞的時候,她告訴喬凡尼洞口是要讓他由廚房向外望,觀察顧客的情形。喬凡尼說,工作就是工作,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觀察顧客的意願。不過,他同意那個洞很有用,她可以監督廚房女僕的行動,看她是不是認真做事,譬如倒垃圾啦,刷地板啦,剝豆莢啦,這些都是她分內該做的工作。

「要經營事業,讓它帶來財富,」她常常對丈夫說,「你就得要注意每一個細節。」

「當然,甜心。」

裘安娜現在並沒有對洞口大喊大叫,她對勞思說:「你該事先告訴我。」不等他答腔,就以最快速度沖向洞口說,「唏!看誰來了!」

喬凡尼的頭在洞口上方出現,他立刻走出來,濕濕的手在圍裙上擦兩下,先和勞思握手,再握尤瑞黛的。

「我們很榮幸,你們要吃什麼?開胃菜,當然,我替你們現做新鮮的。」

「不要蛤蜆,我們昨晚吃過了。」

「用橄欖油爆羊尾,配上大蒜、蛋黃醬、鮮辣椒和草菇。不然我們也有很好的魚類——脆煎鱈魚,或者用威尼斯醬油、洋蔥和白酒來炒——隨便你們喜歡哪一種,不然就來一道雞肉吧!」

「什麼樣的雞肉?」

「在熱油里生煎,加上大蒜、荷蘭芹、薄荷。配上綠面一道吃。」

「這是午餐,別太費心了,聽起來蠻豐富的,不是嗎?」

「這裡中餐也是大餐,大家午餐後都要小睡片刻。」

「來吧!」裘安娜把一頂漿洗過的帽子戴在喬凡尼頭上,替他拉正,「還有這個!」遞給他一條新圍裙,他轉向客人說:「真榮幸,這頓飯算我們請客,喬凡尼會為你們做最好的一餐。你們要帶其他客人來,還是要單獨用?」

「單獨用。」勞思說。

這時她正幫她的丈夫系好圍裙。喬凡尼講了幾句義大利話,大概是說他自己會系,叫她最好去上酒,然後對他們粲然一笑。

「沒有裘安娜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是個好幫手,真熱心!」

為了他們的好處,裘安娜對丈夫展開一抹微笑。

她跑到前門大叫:「亞伯特!亞伯特!」

她那十六歲的兒子亞伯特正坐在廣場一間屋子的台階上,和其他少年聊天,他急沖沖地跑來。

「到樓上去,拿瓶一九八五年份的法國名酒『大克蘆』來。」

這時他們已決定要雞和綠面,還有魔鬼咖啡。酒拿來以後,勞思叫亞伯特去告訴艾瑪·艾瑪,尤瑞黛不回去吃午飯。

他們挑了黑橄欖和茄片,熱騰騰現炒的,捲成一卷一卷,裡面塞著鯷魚、碎洋菇和紅椒。勞思問她:「你看過我們的影片圖書室了嗎?」

「沒有。」

「希望你去看看——有教育影片、旅行影片,還有其他的——等你有空的時候。」

「我對文協館和博物館印象很深,還有美麗的阿山諾波利斯雕像,你們一定花了不少心血。」「是的。藝術是人生的必需品,你不覺得嗎?它們主宰心靈的快樂,就像食物和好酒主宰了味覺的快樂……嘗嘗這盤茄子,好廚師也是藝術家。全看他如何找出茄子的精華——那種獨有的開胃、芳香的味道。這和任何藝術一樣,要記錄這忙亂的世界所沒有注意到的一種微妙、無常、幾乎覺察不到的香味,以形象表現出來,詩也不過如此。奇怪的是人類竟學會了沒有藝術、不需要藝術的生活,讓感官退化,所以人就變得粗鄙和下流了。」

勞思又用他特有的坦白態度說:「你來以後,我一直擔心你。」

「擔心我?為什麼?」

「第一點,我希望你在這兒很快樂。如果你的朋友還在——他叫保羅吧?——你們也許會結婚生子,現在竟這樣,我們良心很不安。你要久居在這個島上,希望你不覺得太難適應。第二點,坦白說,我不希望你的親友來找你。泰諾斯,太平洋上的樂園——我可以想像美國報紙喧騰的頭條新聞,然後就會有一大群觀光客。然後你們的民主世界聯邦也許要管我們,命令我們做這做那的。整個地方都會腐敗、污染。告訴我,他們會不會找到這兒——這麼大的世界機構?」

尤瑞黛告訴他,她認為找到的機會不多。他們沒有留下任何信號,沒有寫下他們發現小島的情形。當然他們在聖菲利浦的報告和照片會被警察局查封,最後總會送到民主世界聯邦。他們就會猜出他們走過的區域,然後追蹤而來。反過來說,幾個月以後,他們也很可能認為這兩個人已死而乾脆放棄了。

「聽你這樣說,我放心多了。」

雞肉正要端上來,裘安娜站在門口,留意上菜的情形。有人進來喝一杯,也有人來吃午飯。她以天才領班的無上手腕,接過亞伯特手中的盤子,親自端上來,並且在杯中添了一些酒。

「一個美妙的女人。」她走開之後,勞思說。

「怎麼說?」

「就一個女人來說,很有趣、很活躍。在她身上,我尤其看到哲學的素質——人類的情緒,人類的慾望。那個女人的勁兒,她對自己的信心。她知道自己生活里需要的是什麼。哲學家很容易迷失在概念的世界裡,愛上他虛構的法則和歷史循環,他內在的必然性和無法躲避的結論。他用這些騙人,用自己想像的秩序來安排一切。他忘記了人類,男人女人。我處理哲學問題的時候,就以她為準星,我寧可瞄得太低,也不願瞄得太高……用手抓著雞吃吧。這是最好的方法,然後再用圍兜擦手指。」

圍兜就系在尤瑞黛的脖子上,吃綠面和四濺的番茄、肉醬的時候,它發揮了最大的功用。

雞肉帶著大蒜的香味,真是美妙絕倫。

「哲學該適合人類,不是人類去適應哲學。二十世紀的哲學家和服裝設計師沒有兩樣,設計服裝,卻不覺得對穿用的女人有什麼義務。」

「你真愛管閑事。」尤瑞黛說著一面用餐巾擦手。

「這是一句好話,希臘文的『閑事』一詞本來是指待完成的差使。我們必須接受現象世界的真面目,生命是一件要做的差事,不是讓人爭辯的東西。」

「我可不可以問一件事?」

「當然可以。」

「我對文協館走廊上所刻的艾音尼基祈禱文印象很深,我喜歡那種一目了然的坦白和單純的風格。」

「很高興你喜歡。」

「和我談談內涵吧。」

「哦,我花了不少腦筋。首先,你會注意到我沒有說我們相信,而是讓我們相信。我最怕心靈的粉飾。我希望這只是目前共同相信的一句話,表現共同的態度,用簡單、可塑性的言語來表達,使它永遠是一種祈禱,一種心智態度,而不是一串法典,我不希望它變成教條。你也同意,教條是一串定義,具有知性的特質;祈禱卻是感情的事。《聖經》說了很多話,卻沒有下定義。當基督教神父開始爭論的時候,教條就形成了。偉大的莊子怎麼說的?『好辯者……好辯者是看不見要點的人。』喜歡辯論的人對語言和演說有很深的信仰,不知道語言多會捉弄人。你同意《聖經》里沒有教條,對不對?」

「真的。」尤瑞黛說。

「當然。你想教條是為什麼而立的?」

「我猜是早期的基督徒希望有一個統一的信仰。」

「他們不就是要別人的信仰和他們一模一樣嗎?」

「一定是這個原因。」

「你不覺得,想要別人信仰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一定確信自己是對的?」

「我想是的。」

「那是好現象還是壞徵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這種人一定百分之百確信自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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