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當她們在清晨一點鐘回到家的時候,波文娜正在床上哭泣,她們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覺得非常累了。由於鞋子的緣故,尤瑞黛在黑暗中絆倒了好幾次。看到一位老婦人能日夜地以一種穩定、輕快的步伐走路,真是不尋常的事。

「我永遠猜不著你多大年紀了。」尤瑞黛說。

「有關係嗎?」

「我只是好奇,你走得比我快多了。」

「謝謝,在三十年前我初到這兒的時候,我已經寫了十二本書了,這你該求得結論了。」

「你一定有很好的體質。」

「我相信是由於這兒的安靜和適意,沒有神經上的緊張,而且我的工作又令我快樂。」

當她們抵家時,她們要水喝。

「波文娜!」

過了好一會兒波文娜才出現,她的雙眼浮腫,艾瑪·艾瑪見了很詫異。

「怎麼回事啊?」

波文娜默不作聲。

「又是為了你父親嗎?」

她搖搖頭。

「你家裡有人生病了嗎?」

艾瑪·艾瑪感覺到某種更嚴重的事情,波文娜從來沒這樣過,十分悲慘的樣子。她就像她的親生孩子一樣。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提華哥來過嗎?」

這個泰諾斯少女的眼睛突然在燭光下亮了起來,睜得大大的。

「不,不,你一定不能告訴他,千萬不要,我求你。」

困惑的艾瑪·艾瑪意識到更深一層的麻煩,一個年輕的女孩的麻煩,她確信是——愛情或性。

「坐下來,冷靜一下。」

波文娜坐在艾瑪·艾瑪的床上,她美麗而充分發育的胴體和橄欖色壯碩的臀部壓在白色床單上,她的眼睛因害怕而睜得老大。

「現在告訴我吧,孩子。」

「是歐克色斯,他來過這兒,他騷擾我,他對我用強,佔有了我。我打了他耳光,我掙扎,可是他佔有了我。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訴提華哥,千萬不要,他會殺了我,他會去殺了他的,我不要他惹麻煩。」

「別擔心,他沒有必要知道。」

「你答應了?」

「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別擔心,我的孩子。」

波文娜突然發出了一串咒罵聲,艾瑪·艾瑪一點也聽不懂。

「是的,他是個壞蛋。」她同意,「非常壞,但是你別發愁,回到床上去吧!我永遠不會告訴提華哥的。」

微笑又回到女孩的臉上,她站起來為她們拿水,她的問題十分簡單,她只是擔心提華哥知道而已。

當艾瑪·艾瑪躺在床上思索這件事時,又似乎不那麼單純。如果侮辱她的人是泰諾斯族人的話,他就必須按照他們族裡的習俗來處理這件事,歐克色斯卻是艾音尼基族人。顯然是趁他太太不在的時候,跑來強暴了這女孩。根據艾音尼基人的法律,他可以被抓去審判的。通常這種事在希臘人和義大利人之中相當簡單,因為受傷害的女孩往往特別開恩。法律對強姦罰得很重——十年的監禁,其中還包括三年的勞役。可是情形很少糟到這一步。通常是兩個家庭在法庭外解決,如果男孩很年輕,可敬又可靠,他可能被強迫娶她。一旦事情上了法庭,男子的父母就會懇求女孩,並動之以厚禮,求她可憐可憐他。他們會想盡辦法,叫他娶她啦,給她造棟新房子啦,用蜂蜜、橄欖和昂貴的被褥來打動她——只要能救他們的孩子免受嚴厲的刑罰。法律對強姦判得很重,但是只要女孩承認那是兩相情願的,男孩就會被完全赦免。除非女孩為了私人原因對男孩恨意難消,受不可控制的仇恨所驅使,否則,通常女孩都會心軟下來。父母會辯說,畢竟是由於她的魅力,男孩才會做出這種事的。行為雖然可憎,但原因卻是她自己難以抗拒的美貌呀!

法庭鬧劇上場了(勞思認為所有的法律行動都是鬧劇),經過一些必要的詢問之後,通常女孩會站起來回答說:

「大人,我是被他溫柔的懇求所打動,我同意他侵犯我的。」

「你是出於自願嗎?」

「是的,他是那麼英俊,我無法抗拒他的追求。」

誰也不覺得意外,通常年輕男孩和他的父母會非常感激,即使他們沒有結婚,這女孩也會被他們家奉為大恩人,永遠感恩不盡。沒有人會覺得不尋常。像所有社會習俗一樣,很容易被人濫用。有些女孩以被強暴為業,如果有人被五個年輕人強暴過,她全都慷慨地在法庭內或法庭外施恩赦免了他們,她通常會有兩棟房子,三座葡萄園,也許還有五十頭羊。人制定了法律,而人也常常打擊法律。勞思常常這麼說。他是律法廢除論者,他引用安那查西斯的話說,法律像一張蜘蛛網,只能捕捉小蒼蠅,大點的昆蟲通常都能破網而逃。毫無疑問地,他是受了孔夫子的影響,一個律法無用論者不屑於過度信仰法律和刑罰。法律應該簡單,處罰要輕,這和他簡化生活的基本概念十分契合。

當然,女孩當眾承認通姦的慷慨,可能是由於艾音尼基族對母親地位所持的態度而造成的。如果女孩不願意,她就不一定要嫁那個男人。母親就是母親,不管結婚或未婚。所有的小孩都是自然所賜,都是合法的。這種奇異的社會態度由勞思認為每個女人都有權成為母親的信仰而產生,母親的身份是婦女神聖,不可讓與的權利,誰違反了這個權利,就等於違反了自然第一條法律。結果就有未婚媽媽猶勝於完全沒當過母親的結論。對這一點,勞思有些滑稽,他說小鵝沒有雄鵝也過得去,沒有母鵝則不成。不過他也是很嚴肅的,他引用孔夫子孫子的話說:「凡是上蒼所給予的就是自然:實現自然就是道德的法律;培養這種法律,就是文化。」他對這個問題仔細地思索過。他社會哲學的整個心理學架構也許可借莊子學說的主旨來說明,人必須是自由的,能追尋他生命的道路。他的本性必須得以實現。用希臘哲學的術語來說,就是人應該有自由,才能順應最佳本性而發展。這是自由的真義,所有的社會幸福都寄託於此。就好比果樹天生會結果,女人也天生會成為母親。女人直到她做了母親,本性得以實現,她才有完全的快樂。沒有女人比站在搖籃邊的母親或正在哺育孩子的母親更美麗的了。北歐人的縱慾好色,使得格里哥的名畫「純奶之貞女」也變得淫猥不堪。至於波文娜的事,艾瑪·艾瑪決定最好保持緘默,不向任何人提起。波文娜求過她,她也已經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時候,可洛兒和菲利蒙才一起來。他們兩人顯然相愛極深。她才十七歲,金色秀髮,蔚藍的眼睛嵌在淡橄欖色的臉龐上,膚色比她母親稍深一點,具有高貴的希臘人輪廓。心智上,她十足是個孩子,天真,自由,充滿歡笑。聽說菲利蒙要來找尤瑞黛,她也央求一起來。尤瑞黛比她年長得多,而且又是個美國人,在她眼裡非常神秘。她對她並不嫉妒,她只是想求證一下。她知道當她一見菲利蒙的金髮、藍眼、整潔的鬍髭和自眉下輕輕隆起的精緻、清晰的古典鼻樑,她內心就震動不已。菲利蒙的膚色如此白皙、美好。他的頭部高貴地挺立在線條美好和雄壯的頸上和肩上,不論他多隨意地穿件工作服,也掩不住他俊朗的風采。

可洛兒打量著尤瑞黛白色罩衫,緊身長褲和高跟鞋,充滿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華服的仰慕。她想,真不公平啊,這種鞋子,它們有種迷人的魔力,還有她唇膏的顏色,她尤其注意她的罩衫,那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不符合島上的風俗。如果是三個小孩的母親,是的,她可以遮住她的胸部。可是尤瑞黛還沒結婚哩,她覺得很不舒服。那就好像每個女孩都把牌攤在桌上了,只有她還把牌藏在手中。一個那樣的女孩可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可洛兒注視的眼光也使尤瑞黛覺得不舒服。

尤瑞黛在往博物館的小徑上踉蹌了一下,可洛兒忍不住地笑起來。

「你怎麼不把鞋脫了呢?」可洛兒問道。

尤瑞黛心想,她寧可死掉也不願像可洛兒一樣赤腳走路。

博物館是一座人字形的長方形大廈,刷著淡淡的粉紅色,站在一片高岩地上,比鎮上高出兩百英尺左右。一排短石階和有著希臘圓柱的門廊通向宏偉的正門。這個建築物的大小和建材的豪華完全和城市的結構不成比例;它是用大眾的金錢和人力建成的,花了十年的時間,也花了阿山諾波利斯和勞思的不少心神才完成的。它還有點戰略價值,佔據著小島上的主要位鼉,就像歐洲城市的大教堂一樣。側面高大的石柱和雕像透露著優雅。其中有些是進口來的,也有些是艾音尼基藝術家的仿製品。牆上圍著精緻的飾帶,刻的是古神祇。宏大的建築、陰涼的內部,隱入半幽暗中的高大石柱,上面射下來的斜斜的光線使人彷彿置身在希臘廟宇中。菲利蒙翻譯了一些刻在石板上的箴言,尤瑞黛以為裡面會包含著一些嚴厲的哲學教訓。事實正相反,她發現那些都是既有人情味又輕鬆的東西。當然,大部分都是倫理性的,不過諷刺意味多過道德意味,充滿蒙田式的平易近人的氣息。有一則是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