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剛剛談到伊色斯女神的祭禮,」優妮絲對艾瑪·艾瑪說,「我們樂意聽你說下去。」

可洛兒直起身子,菲利蒙想要開口,她用手按了他一下。

「我正在說,天神朱比特和任何一個愛上太太的俏護士的現代銀行家沒有兩樣。我談到,希臘的愛歐和埃及的伊色斯混在一起了——埃及、西西里、希臘和羅馬的神祇全都混淆不清。愛歐是天后茱諾的女祭師。可憐的女孩子,被天神朱比特化為母牛,以躲避天后的醋勁,獨自哀鳴著,到處流浪,直到天后認出她的身份,就派出牛蠅去折磨她——最後她到了埃及,祈求天神恢複她的人形,成為受人敬愛的皇后。伊色斯也以母牛代表,她丈夫歐西利斯則化為公牛。其實,伊色斯是塞普魯斯愛神、雅典智慧女神、西西里春神和克里特月神的混合體。希臘神幾乎無所不在,赫爾密斯是伊色斯的兒子,赫克力士是他的戰士,一隊半人半牛的神祇曾經征服了衣索匹亞。可能希臘人受到伊色斯和歐西利斯祭典儀式的影響,因此用希臘人的名詞來述說埃及的故事。羅馬軍人征服了希臘,但是希臘男女神祇卻侵入羅馬,尤其各省的羅馬軍中波斯的太陽教也很流行,有些成分流入基督教文明中。聖保羅可能讀過埃及歐西利斯祈禱文。『只要歐西利斯神活著,他就會活;只要歐西利斯神不死,他就不會死。』你們記得,歐西利斯也是伊色斯異母的兄弟,他被颱風殺死。伊色斯的禱文令人想起聖約翰:『榮耀我吧,正如我榮耀你子荷瑞斯之名。』一切都很戲劇化,也很混淆不清。伊色斯的兒子扮演著英雄的角色。然後是陽器的崇拜,這是由於伊色斯的發明,當她丈夫支離破碎的身體被丟入腓尼基海中,她為紀念他失蹤的部位,所以才發明了這套祭禮——結果傳回希臘,變成雅典的習俗。在羅馬,派阿帕斯變成果園之神。手執刀耍修剪果樹,毫無色情的成分——自然轉移成繁殖力的象徵。我相信這一切都很純潔。」

「有什麼關係呢?」勞思說,「神祇是信徒自己創造出來的,造成大家能夠了解的形象。大家要求解釋生殖力的由來——人或果樹都可以,這種自然力就被擬人化了。為什麼尼羅河每年泛濫一次?當然是因為伊色斯珠淚漣漣,哀悼歐西利斯的死亡。你們希望哪一種說法——衣索匹亞和卡托姆山的融雪,還是伊色斯的淚珠?哪一個比較美?」

唐那提羅神父覺得很不自在。

「親愛的勞思,我真佩服你浪漫的想像力。」

「另外一方面,我相信現代的宗教有一點灰色,因為和詩歌分了家。宗教的精神凋謝了,在神學的桎梏下失去了水分。我希望你到晴朗的花園裡面,以詩歌、幻想和古希臘人生動的想像力來崇拜上帝。」

「不,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你休想要我說,『你差一點使我變成異教徒。』畢竟神話是神話,是通俗心靈的幻象。伊色斯的淚水哩,真是的!」

「人生少不了幻象,幻象使人生變得可以忍受。把世界剝奪了幻象,我們就失去生存的目標。佛教徒相信,你若把美女看成一堆易腐的血肉,裡面只是猙獰的骨架,外面罩著一層皮囊,給人美麗的錯覺,你就可以克服色慾了。那又何苦呢?事實上,世界沒有幻象就不可能存在。男人心目中的女人,往往比女人自知的還要好,那就是幻象。但是,那也給人生帶來浪漫的氣氛和騎士精神。假如美是瞬間的一種幻象,看起來不是很好嗎?其實整個人生都是錯覺。問題是要怎麼辦?摒棄它嗎?不,人生少不了錯覺。我很願意追隨柏拉圖,把一切都化成概念——具有物質存在短暫的特性的意象。稱為理想也許更清楚——理想存在我們心中,永不能完全切合實際。舉例來說,樹的概念既不是一棵核桃、一棵榆樹、一棵楓樹、一棵橡樹,也不是我們知道的任何實體的屬類,只是樹的概念。柏拉圖認為:樹的概念天生存在——一如永恆的意象——比楓樹或松樹等形體要早就有了。不幸,這種純概念很難建立。樹的觀念不知不覺和仙人掌、甘蔗、竹子、草,甚至木耳混在一起。但是我們都在製造神話、幻影、理想。民主也是一種神話。大家相信任何東西,就馬上造出一個神來,互相配合。真正的基督教也是一個神話。但是,若因為民主或基督教的理想不存在,照柏拉圖的理想看來,甚至永遠不會存在,就放棄這些理想,那可就非常蠢了。我們每天的生活都需要這些神話和幻影,沒有了幻影,就沒有愛,沒有藝術,也沒有了宗教。」

「你意思是說,我們必須騙自己。」伯爵夫人說。

「我是說,我們不能生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現實里。『舊世界』的哲學錯在過分強調客觀。我們必須為人披上自製的美服。我們若有更富彈性的想像力、更活躍的幻想,和自然有更親密的接觸,若有早期希臘人特具的朝氣和詩意的幻想,我們就可以美化生命了。這並非不重要;這是方法的問題,看我們怎麼樣面對一個現象世界,把最終現實的問題拋在一邊。」

「你是在談神話嘛!」

「神話是一種語言,象徵的語言,既富詩意又富幻想,可以解釋宇宙的力量,用令人愉快的故事來記錄人類瞥見某種真理的瞬間印象。現代人已失去想像和虛構的天才。他喜歡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現實里,寧可剝去一切色彩和感情。他不會稱一個犯法的少年是沒教養的臭小子,而說他是少年犯,或青春第二期中適應不良、行為乖戾的人物。在『舊世界』的社會科學工作者眼中,『沒教養的臭小子』並不存在。哲學是對過好日子的藝術的一種探求……」

尤瑞黛不覺嚇了一跳。

勞思皺皺眉頭:「你覺得很驚訝?」他說。

「不。哦,我從來沒聽人這麼說。」

勞思停了一會,又說:「哦,這是我的錯。我說『過好日子』並不是過得很奢華。在英文里確實有那種意味,不過我不曉得要怎麼說法。過好日子——過得很單純、很美,自在而充滿力量,我相信上帝的本意是要我們如此。」

「抱歉打斷了你的話,我不是故意的。」

「我希望人家打斷——分享彼此的觀念,這才叫談話。我說到那裡?我說哲學應該探討過好生活的藝術,你同意過好生活是哲學的目的和目標吧?」

「我想是的。」尤瑞黛說,「哲學不是你所想的樣子——我是指我在大學所讀的哲學。主要是研究知識的理論,知識的可能性,也可以說,知識和現實的關係。」

「你不覺得那些都很枯燥,很多餘嗎?」

「也許吧。」

「哲學就是這樣迷失的,你們永遠研究不出那個問題,也不會有任何成果。所以我說嘛,哲學研究的門徑、方法,甚至目標,都大錯特錯。我只是說,哲學既是研究——勇敢的研究——生活的藝術,就該先斟酌人類的某些錯覺。」

「當然包括愛情冢。」優妮絲說。

「最好由愛情著手,我所認識的男人和女人,沒有一個不承認,一提到愛情,心跳就會加速。連那些冷冰冰、灰沉沉的半科學哲學家也不例外。連懷疑一切的笛卡爾也必須由心理事實著手,承認他確實用過腦筋。他從不懷疑自己正在思考。為什麼?研究現象和知識衍生的本質,全都是小丑姿態。我們知道自己會思考,感覺及行動。我們可以安安全全以此為出發點,把知識那一章擱起來。男人墜入情網,相信他的意中人一切完美,一切優秀,這當然是創造一種幻影。事實上,這位青春玉女和大多數女孩沒什麼兩樣,這並不重要,反正他的感情或幻想是不容否認的。這又牽涉柏拉圖的觀念了,男人在心中創造理想女性的形象,具有某一種色澤的頭髮,某一種音色,特殊的微笑和眼神,等他看到一個女孩子多多少少符合他心中的理想,他就把這個女孩投射到他自己的理想上,合而為一。女人遇到和她潛意識理想相符的男性,情況也是一樣的。不是嗎?」

「對。」菲利蒙說。

「我們必須進一步承認,破壞那種錯覺,使少男少女看不見完美的影像,實在很可悲。世界將會變得非常貧乏,對不對?」

「似乎有點道理。」

「接下來談談藝術,藝術也是把主觀的想法投射在物體上。藝術美化了現實,同時也違背了現實。藝術的功能是使作品比生命更真實,抓住其中看不見的本質。坦白說,這就是偽造生命。就是在現實世界往前沖的時候,把握了瞬間瞥到的真理——旋律、比例、色彩,一切都是主觀的。它把藝術家看到的物體——譬如街上看到一張臉、一個畫面——蒸餾出精華來。我不是指二十世紀中葉的漫畫家。藝術不是鬼臉,也不是知性的分析。那時的藝術家沒有辦法感受,就亂砍現實,像壞孩子亂砍鋼琴一樣。他們畫一副人像,就把它拆成片片。譬如畢加索的傑作『鏡中少女』吧,從內部看她,看她的胸部和子宮——批評家說是內在視法;或者從少女的左、右、前、後同時看她。當然啦,他們把少女拆成一片片。我告訴你們吧,這些藝術家都瘋了,為自己感受不到外在的情景而瘋狂。他們真是氣得要命。除非他們看見世界被他們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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