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諾波利斯的太太不肯陪她丈夫一起來,」艾瑪·艾瑪說,「她認為他簡直瘋了。不能怪她,像她那個年齡的女人,有了一切安全感,習慣了別墅、僕人、安適的生活,當然不肯放棄一切,到一個荒島上過原始的日子。還有,柯蒂莉亞·卡斯提利歐尼伯爵夫人也要來,她比她年輕多了,具有她丈夫非常欣賞的才智,不僅分享了他對馬特爾及希臘古物的愛好,而且滿腔熱情。伯爵夫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就是這樣,唐那提羅神父才參加的。阿山諾波利斯一向不喜歡神父,他是個不可知論者。不過,伯爵夫人說,她的仟悔神父一定要同行,否則她就不走,他只好讓步。他想,女人大概需要宗教吧。不過伯爵夫人坦白告訴他,生命中有一些真理,只有女人敏銳的心靈才能感受,他雖擁有一切男性的智慧,卻天生感受不到。他就是沒有觸角,沒有觸角來感受。阿山諾波利斯聽她說這些話,便喜歡她。因為她說的話都很費解,正因為費解,使她顯得難以捉摸,非常神秘,因此就更迷人了。」
「三次大戰前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我們從皮拉斯港出發,」艾瑪·艾瑪說下去,「這時候,船上大部分人都以為我們要到某一個島上去尋寶,我們一路上,一個名叫特拉西馬丘斯的旅客使這謠言更形象活躍。勞思對這個謠言潑冷水,並且告訴大家,金子要靠大家額上的汗珠、大家辛勤的工作,在羊群、作物和果園中尋找。他向他們提出辛勤工作,低稅率,好天氣和和平的保證這已經夠公平了。我們五六個人在那兒,都是阿山諾波利斯的密友——包括勞思,科學家阿提模斯博士、卡德莫醫生、伯爵夫人、阿山諾波利斯一位特殊的朋友安德瑞夫·索馬瓦未屈王子,還有他的小女兒奧蘭莎。他們認為我懂一點南太平洋的語言、法律和風俗,也許可以派上用場。我們繞過直布羅陀海峽,穿過巴拿馬運河——一年後毀於第三次世界大戰——向千里達開去,沿著南美的海岸前進。」
「航程一直很順利、很愉快,沒有陰雨。我們是在千里達停船補充用水和食物,只有一個人中途下船。一位年輕的工匠聽說我們要到不知名的小島永遠不再回來,他嚇壞了;跑到岸上一去不返。船上的生活很愜意,和普通出遊沒有兩樣,有牌局、甲板運動、雞尾酒會、好酒,晚上還有音樂。迦里是阿山諾波利斯親自選的最佳提琴手。有時候,我們假想自己正在太平洋旅行,永遠找不到小島,或者阿山諾波利斯會改變主意,我們一年以後就回來。下甲板也逸趣橫生,農夫和漁人拿出他們的提琴,有人彈吉他,男男女女在月光甲板上跳舞,音樂和笑聲夾著牛羊的鳴叫——真像一個快樂的大家庭。除了到處有山羊味,事事都如意。我們很幸運,那時正是八月底,不過大海日間是一片白浪,晚上卻是晶瑩的靛青色,隨著船身的前進而發出磷光。」
「我們到了秘魯沿岸,才發現船上有一個希臘正教的神父,是以牧羊人的身份偷偷跟來的,那就是亞里士多提瑪。阿山諾波利斯反教會的態度早已遠近聞名。有些神父登記要參加這次遠征,照顧移民心靈上的福祉,他一概拒絕了。而且,一個神父也夠了。不過,希臘農夫都是正教教徒;當他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沒有人施洗,就大感震驚。當時亞里士多提瑪是一個年輕教長,派駐在奧林帕斯山附近,農夫們秘密商量要他以牧羊人的身份登記。他是一個正規的正教神父,當時他的想法還沒有受勞思的影響。」
「我們在秘魯海岸遭到了暴風雨。船身在暴雨和波濤中顛簸了兩天。每當船尾被拋上天際,整條船就抖動、割裂。發出不祥的聲音。簡直像一隻風信雞,在黑暗的海中被魔鬼踢來踢去。暴風雨平息後,船身極有韻律地在餘波中慢慢搖晃。不少沒出過海的農夫都病倒了。第三天,有一位老牧羊人不幸逝世。他們去報告卡德莫醫生。太陽出來了,船隻那狂怒的顛簸也停止了。大家去請唐那提羅神父,他手拿祈禱書下去,準備替死者祈福,才讓大家舉行海葬。亞里士多提瑪卻站在那兒,頭戴黑帽,身穿整套教士袍,也拿著羊皮的祈禱書。他們四目交投。義大利神父把偷渡的高個子神父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驚奇得愣住了。伯爵夫人告訴他,他是唯一獲准上船的神父,是這群小羊唯一的牧者,哪裡跑來這個不速之客,這個披著羊皮的野狼?亞里士多提瑪個子很高,不戴帽子也有六尺二寸。唐那提羅神父討厭高個子,因為他要仰頭才能和他們說話。他喜歡俯視農婦和小孩,拍拍他們的肩膀——這個姿勢比較適合神父的身份。不過,他們握了握手。唐那提羅神父天生坦率、溫和、友善,具有開朗的笑容;假若他當時牙齒比平常露得多一點,在那種情況下,也很正常嘛!」
「咦,屍體呢?」他挺了挺身子說。
「在那邊,」高個子神父答道,「實在很難為情,不過他家人希望我為他執行最後儀式。我名叫亞里士多提瑪,是奧林帕斯山區的教長。」
唐那提羅神父暗自高興,這位陌生、秘密的教士聲音很小,甚至有點自貶身價的意味。他知道自己有一副男中音好嗓子,在米蘭大教堂中能發揮高貴的特質,深入圓頂的每一寸隙縫中,使石頭震動,發出清晰、脫俗的迴響,以追隨上帝的榮光。
阿山諾波利斯來到了現場,奧林匹亞村民都要求他讓他們自己的神父來執行教儀,說這是死者的願望,這一段糾紛終於平息下來。其實亞里士多提瑪神父在死者斷氣前,早已行過塗油禮。阿山諾波利斯和藹地答應了,因為這種事應該尊重遺族的意見。後來阿山諾波利斯把亞里士多提瑪帶到甲板上,問他一些話。阿山諾波利斯對這些事情,比比拉多(把耶穌釘在十字架的羅馬總督)對猶太人的吵架更不關心,他根本不在乎。而且,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高個子神父,他喜歡個兒高的人——所以他才喜歡安德瑞夫王子——亞里士多提瑪常常到甲板來陪我們,和俄國王子也交上了朋友。俄國王子、亞里士多提瑪、阿山諾波利斯和勞思看起來真像格里哥筆下的聖徒,伯爵夫人盡量歡迎亞里士多提瑪神父,同時又為唐那提羅神父打氣。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人又聰明,當然看得出來亞里士多提瑪和唐那提羅崇拜同一個上帝。
兩三個棕色裸體身影突然出現在花園裡,打斷了這次航程的敘述,他們聲音尖細焦躁,要找波文娜。
艾瑪·艾瑪和尤瑞黛衝到走廊上。
波文娜出去了,大概在廣場附近,艾瑪·艾瑪叫他們到那邊去找。自從來這裡以後,尤瑞黛第一次看見她快樂的面孔罩上一副愁容。
「怎麼回事?」她問艾瑪·艾瑪。
「她父親喝醉酒傷了人,把人家牙齒都打掉了。」
「真是糟糕。」
「我真恨這種事,不過這是泰諾斯人的風俗。如果我有辦法,我真想阻止他們,那是半宗教性的風俗,很難撲滅。」波文娜來了,頭默默垂著。她們目送她直挺的褐色身子跟著泰諾斯土著走出大門,她回頭對她們笑了一笑。
「我為這個女孩子心痛,她要去接受一切,勇敢的女孩。」
「接受什麼?和她有什麼相干?」
艾瑪·艾瑪以逆來順受的口氣,慢吞吞地說:「那是他們風俗。」她說:「她要去替她父親贖罪。」
「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她老爸犯錯,她要去接受鞭打。不過她會乖乖地承受。我真想去阻止,不過她仍是她父親的孩子,不得不遵從他們族裡的風俗。」
「你到底說些什麼?」
艾瑪·艾瑪情緒相當激動:「我等一下再告訴你。我要去燒一點熱水,準備一帖敷藥。我想她黃昏就可以回來,她不會談它——只是接受它,把它當成做女兒的義務。希望他們別打太重,那女孩像野草一樣倔犟。」
艾瑪·艾瑪忐忑不安,她搜遍房子,找一些乾淨的破布和硼酸粉。尤瑞黛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激動,波文娜以前也挨過打,她總是笑著回來,背上有瘀血的傷痕,可是堅持說不嚴重。不過,艾瑪·艾瑪很久才平靜下來。
她們在走廊上坐了好幾個鐘頭,俯視一里外北海岸的泰諾斯村莊,還有岸外碧藍的海水及海上點綴的幾艘漁船。泰諾斯人自建的絕壁土屋由遠方望去,真像鋸齒形的養兔場,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間雜著幾處青蔥。看起來真安詳,有如一首牧歌。
「如果風往這邊吹,我們也許聽得見她的叫聲。」
「不,那孩子不會叫的。泰諾斯人挨鞭子,從不叫。他們的個性中含有神奇的力量。」
「他們為什麼不打那犯錯的人呢?」
最後,艾瑪·艾瑪恢複了客觀的學者態度說:「泰諾斯人和所有原始民族一樣,具有一種稍為野蠻,卻頗合理、嚴厲的正義感。如果有人怒毆鄰居,他的一個兒子就要被人打屁股。泰諾斯法律中,這叫做『罪惡的轉移』,由別人代為受罰而消除了罪惡。這是原始的正義感,根本上源於人身祭祀或動物祭祀。罪惡必須付出代價,但犯罪者本身不想接受懲罰,於是就想出別人替死的辦法,用羊啦,或更早的時候用人當祭品。這樣,在神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