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利斯帕思醫生給了那瓶藥水,傳達了伯爵夫人的口信,就站起身來告辭。

「我要上去看奧蘭莎。天氣漸漸熱了,不是嗎?」醫生掏出一條顏色鮮明,大得足以當領巾的手帕擦額上的汗水。

「別在這個時候去!」艾瑪·艾瑪反對地說,「夠你爬的。」「是啊,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山頂比較涼快。我是不是可以告訴伯爵夫人,尤瑞黛接受她的邀請了?我會在下午茶的時候到她那兒。」

艾瑪·艾瑪把問題翻譯出來,也可以說補充了醫生的英文以使尤瑞黛聽得懂。

「可是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呢?」尤瑞黛問道。

「哎,尤瑞黛,該你自己決定,不是我。你是病人,你想去,你就去,明天,或者下禮拜都可以,那就表示你病好了。你不想去,你就睡到明天,再明天和再明天,那表示你還沒好。我又怎麼知道呢?」

好一個醫生!

「我對你說,」斯帕思繼續說,醫生的英文學自《聖經》。伯爵夫人曾對他說過,《聖經》是最好的英文範本。「我對你說,你要小心唐那提羅神父。他會來到你身邊,使你覺得有罪又害怕。小心點,尤瑞黛,別讓義大利人來打擾你的心靈,他是個礙事的絆腳石。我說這些話安慰你,別怕他。」

「我懂你的意思。」尤瑞黛結結巴巴說。

「接受那對你說話的人,但不要怕,唐那提羅神父並不壞,心地慈悲,很仁慈。我忘了——你的教會是?」

尤瑞黛已經五年沒上教堂了。她稍停了一會兒說:

「新教徒主教會。」

「啊!新教徒主教會!好教會!我是希臘正教,我現在還是,沒有分別,所有教會都是好的。」亞里士多提瑪說,沒有壞教會。但是亞里士多提瑪神父不喜歡唐那提羅神父,那個義大利人。義大利人施洗,亞里士多提瑪不施洗。耶穌沒受洗,凡信我的人都得救。受洗,不受洗,沒有分別。受洗不必要,聖保羅也沒有受洗,亞里士多提瑪神父說的。聖保羅感謝上帝,他只給兩個科林斯人施洗。只施洗了兩個人,然後就停止了。他不希望人們誤解。第一章「科林斯人」篇,聖保羅沒有私見。亞里士多提瑪沒有私見。聖保羅說不重要,亞里士多提瑪也說。所有教會都好,沒有不好的教會。

「關於伯爵夫人——她英語說得好嗎?」

「是的。伯爵夫人非常聰明,非常博學。她贊助藝術、文學,她贊助一切事情,她還贊助優妮絲。」

「啊!醫生!別這麼邪門!」

「大家都這麼說,有耳朵的人都聽得見。午安,艾瑪·艾瑪;午安,尤瑞黛。為了伯爵夫人的一帖葯,我一定得去看奧蘭莎。」

利斯帕思醫生走了。

「你喜歡他嗎?」艾瑪·艾瑪問。

「是的,我喜歡他。他講的話好像很有道理。」

「噢!那你什麼時候去看伯爵夫人吧!」

「他真是我所見到過的最好玩的醫生。我睡覺,或者我要去,隨我高興。病人自己是最佳裁決者,這主意倒不壞。我想再多休息兩天。大家真好。」

「是的,他們真好。勞思告訴他們絕對不要打擾你。」

「誰是勞思?」

「他是艾音尼基族的領導者——籌劃這島上一切的哲學家。他有一把又長又白的鬍子,一頭漂亮的白髮從額前往後攏——這人你見過,就是在葬禮中念祈禱文的那個人——穿白袍的,記得嗎?」

尤瑞黛說記得。她自艾瑪·艾瑪的口中,認得了每一個人。希臘正教和義大利天主教神父不太合得來的事,她早就覺察到了。瑟巴斯丁·唐那提羅神父一點也不是壞人,相反的,就像利斯帕思醫生所說的,他滿心仁慈。但他想勸每個人都信教。她知道一等到利斯帕思醫生允許的時候,他就會來拜訪她。醫生會盡量拖延他來的時間。唐那提羅神父是伯爵夫人的懺悔神父。傳說「伯爵夫人」是出資建立此島的希臘大亨阿山諾波利斯的情婦,她受過良好教育,是島上有知識的婦女之一。出身於古老的西奧尼斯家族,曾在巴黎、佛羅倫薩和羅桑等地接受教育,是藝術和藝術家的保護人。她每年一度在別墅中所開的舞會,煞有介事地真讓艾音尼基農夫們咂舌。

「這真是塊研究人類學的沃土,非常富饒。」艾瑪·艾瑪說,「人類的心理實在令人迷惑,以前的人類學家只將人分成短頭、長頭兩種族類,和林奈對植物學的分類法一樣。我們早已超越那階級,轉而研究人類的習俗、組織和信仰,更進一步探討影響人格的社會力量的相互作用。開始研究人的心智、禁忌、壓抑、動機,等等。不要以為野蠻人才有禁忌;現代人的禁忌才多呢,所以人類學才那麼有趣。舉例來說吧,伯爵夫人和優妮絲的關係就非常令人迷惑。你去伯爵夫人那兒,就會見到優妮絲了。」

「奧蘭莎呢?她又是誰?我真愛這名字的發音。」

「是啊!希臘人都有迷人的名字。她起初是阿山諾波利斯的情婦——現代英語中叫情婦,東方人叫妾,在十八世紀的法國叫交際花,在古希臘叫名妓。我們人類學比較開明,我們不注重名詞,而喜歡追溯事情的本身,也就是所有民族共有的遺傳。是對男人一夫多妻本性的讓步,也為男人崇拜完美女人的慾望提供了社會的、情緒的和美學的解釋。你不是拘謹的人吧?我希望。」

「不!」尤瑞黛大聲說。

「我並不是指粗俗的賣淫,而是指名妓類型的,你知道,像蘇格拉底雄辯術的雅士巴西亞之流,或者像動人的斐瑞茵或西兒多塔。我禁不住要想,西兒多塔曾是個多麼迷人的交際花,也許也有非常的才智,才能使蘇格拉底不時地和她交往。一副女性美、優雅、智慧的魅力的瞬間映像,也是女性理想的實現。一個成熟、開放,有時候很聰明的女人,正處於她的巔峰時期。男人追求那種完美女性的形象,現代人有時候在電影明星中尋找這種形象。當然,那一切都是暫時的幻象,只是男人將腦海中的映像投射在某個女人身上而已。但只要這種幻象存在,就能令人滿足,其中實在沒有多大區別。現代男人崇拜電影、圖片或照片中的人,而古代男人則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崇拜那種形象。」

「奧蘭莎呢?」

「她是位公主,是白俄貴族。她父親是安德瑞夫·索馬瓦未屈王子,也是阿山諾波利斯的朋友。當我們剛來的時候,他對社區的貢獻很大。是個銀樣蠟槍頭,不過很有用。我是指別人對他的看法,他看來頗有王者之風,高大、魁梧——當他將彩綬勳章全身披掛的時候,真使人一見難忘。最初,我們需要這麼一個正式的騙人玩意兒,尤其要震懾泰諾斯人的時候更少不了他。奧蘭莎,倒寧願別人只知道她的名字,這點正好說明了她的聰明。她並不在乎頭銜,她轉移了阿山諾波利斯對伯爵夫人的感情。你知道,男人嘛,雖然阿山諾波利斯至死都是伯爵夫人最親密的朋友。他於六七年以前去世,是個非凡的人,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奧蘭莎。她就住在山頂上,一棟寬敞有涼台的石頭房子,非常雅緻,雖然不很大。她的兒子史蒂芬是個白痴,和她的女兒可洛兒都住在一起。從某方面來講,這對阿山諾波利斯也是個悲劇——我指他的白痴兒子。事實上他們最後在希臘神父主持下結婚了。唐那提羅在那時候真找了不少麻煩,煽動了整個義大利天主教社區來反對阿山諾波利斯的不道德。阿山諾波利斯聽從奧蘭莎的勸告,採取外交手腕,請唐那提羅神父主持羅馬式的天主教婚禮。但是這位善良的義大利神父不為所動,他宣布阿山諾波利斯已經結過婚了,而他的太太據推測可能還活著,又沒有教皇的特赦,他不能也不願為他們主持婚禮,而且,當時的情況當然無法與教皇聯絡得上。他既拒絕為他們主持婚禮,又儘力阻撓亞里士多提瑪來主持婚禮。婚禮前兩個禮拜,他在講壇上高聲猛講婚約的神聖、私通和第七戒,還滔滔不絕地引述迪萊拉和巴比倫婦人的故事。亞里士多提瑪發現他必須在他的講壇上加以還擊,他也同樣了解《舊約》的故事。亞伯拉罕有兩個太太,伊撤各也是,而約伯曾娶了自己的姐妹莉亞和拉契兒——所羅門王有三千嬪妃——所有這些都可信手拈來支持他的論點,上帝,以他無窮的智慧,確曾對愛他的人大發慈悲,為他所揀選的子民改變戒律。亞里士多提瑪最敬愛的聖保羅就說過,結婚總比被慾火燒死的好……整個社會對這兩位敵對神父的道理都十分激賞。大家的意見分歧,有些人認為,阿山諾波利斯作為一個領導人,應當率先建立一個敬畏上帝的典範;其他的人就比較抱著同情的態度。那是真的,他的合法妻子仍活在人世,但是任何男人若在生活上與妻子分隔那麼遠,都該有自由再娶他所愛的女人,他們終於結婚了。但從此以後,奧蘭莎永遠不原諒這位義大利神父。我倒很佩服唐那提羅神父的堅守原則。」

「但你說她是個公主,怎麼又會是個妓妾呢?」

「我說她是阿山諾波利斯的情婦。在此之前,她曾在我們男性心靈撫慰學院受訓。那是個很特別的機構,勞思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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