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程琅與她

嚴寒冬日,程四太太的屋子裡燒了地龍。

小小的程琅是被婆子牽到四太太房間外的,他還沒有走近,就看到身形單薄的母親跪在程四太太的門前。母親長得很漂亮,輕盈盈的眼神,嘴唇又薄又軟,像花瓣一樣。這樣的好看就像人家說的那般,靈氣十足。只是低垂著頭,一語不發。

程琅拽緊了婆子的手,叫婆子輕輕拍了一下手背:「琅哥兒,快去抱著娘子哭。你父親在裡頭,不一會兒就聽到了。」

程琅眨了眨眼睛,他清嫩的小臉如母親一般的好看。他細聲問:「嬤嬤,姨娘為什麼被罰跪啊?」

「娘子再怎麼也是寧遠侯府出來的庶女,」婆子悠悠嘆了口氣,寧遠侯府的庶女可過了去了,誰能管得到這裡來,雖府中還有個兄弟扶持她,但那兄弟也是個沒什麼用的,人家程家半點沒放眼裡。這話說著她自己都心虛。

「你姨娘是良家聘來的,再怎麼也是貴妾。不似那等可以隨意打罵發賣的賤妾,若不是犯了七出之罪,何必被罰跪。」婆子低聲說,「你只管上前去哭,把你父親的心哭軟了,娘子也就被饒恕了……」說罷婆子又嘟噥了起來。

大致是:誰又不喜歡美人呢。

六歲大的小程琅慢慢上前,怯怯的,他不知道該怎麼才能把父親的心哭軟,站了會兒又哭不出來,茫然地看著前面。那婆子走上前來,直嘆沒用,伸手就在他的小手臂上用力一擰。

嚴冬下,棉襖包著小孩的細皮嫩肉,一擰就生疼。小程琅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婆子總算是鬆了口氣,不是她心狠。若真的是沒有娘,這孩子在程家還不被生吞活剝。

雖然這個娘對他……愛理不理,但總還是有的好。

孩子的哭聲總算是吸引了屋中之人的注意,陸姨娘卻是眼睛都不抬,執著地看著門內。

婆子看著那道孤獨倔強的身影,心中這般那般的滋味。

傻,蠢!

她一個侯府庶女,雖受不得寵。但嫁個殷食人家做平妻總是好的。偏生就是喜歡個有妻室的,偏生又孤獨又倔強,早年程三老爺還疼愛她,這兩年美人看膩味了也就那麼回事。她要是有個這樣的出生,過得不知道比她好了多少去。不是傻還是什麼!

誰知這哭了幾聲,門內先出來的不是程三老爺,而是個小胖子,比小程琅大一歲,卻比他高了一個頭。穿著厚厚的裹毛邊的繭綢襖,黑綢褲子,戴虎皮的六安帽。與程琅的單薄比,他裹得跟球一樣。

那小胖子面露兇狠,冰天雪地里,他呼出的全是白氣。他上前對著小程琅就踹了一腳,嘴裡嚷著:「我讓你哭!讓你哭!吵死人了!」

靴子底站著雪,小程琅兩下就被踢倒了,沾著雪的靴底冷冰冰地壓在他的臉上。

他哭得更大聲了,雪地又冷,他不住地掙扎著。

婆子先沒有管,看到屋內又走出一串人影,才忙上前去拉:「我的二少爺!四少爺身子骨剛好,可打不得啊!」

快步走在前面的那男子一看此景,臉色黑成一片:「程珅,你給我住手,誰教你的規矩,還敢打弟弟了!」

又有個美婦人跟在身後,看男子要去打自己兒子了,心疼得直喊:「老爺,珅哥兒不過是孩子不懂事,跟弟弟鬧著玩。珅哥兒,快把弟弟扶起來,跟爹爹認錯!」

在小程琅的眼裡,這一切都很混亂,好多人在說話。父親動了怒把小胖子二哥拉過去,卻由於程三夫人阻攔,再加上聞訊趕來的程老夫人護孫,拳頭捏了半天也沒下得去手。他的姨娘自然不必再罰跪,而他呢。

他只記得踩在他臉上的,冷冰冰帶雪的靴子。

等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陸姨娘坐在桌邊喝茶,她正在訓斥婆子:「誰讓你帶他過去的,丟人現眼。」

婆子說:「姨娘,若不是這般,您這身子都要跪廢……」

「我就是跪廢了,也不向那賤婦低頭。」陸姨娘冷冷地說,「那賤婦在崧郎面前詆毀我,量我是個妾不如她……」

婆子心裡暗道,你本就是個不如她的妾。

但這話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說,她要靠陸姨娘混飯吃,無論如何,這位姨娘還是侯府庶女,還生了個男孩,只要她自己不去犯擰,誰會來為難她。總比那些整天唯唯諾諾,生怕禍從天降的賤妾好多了。

她耐心地繞著彎子勸陸姨娘,兩個人私語起來。而那個大病初癒,被打了一頓,飢腸轆轆到現在還沒有吃飯的孩子,卻沒有人管。

程琅覺得聽到的聲音漸漸的模糊了起來,婆子、姨娘都變成了虛影。

後來他又累又餓,就這麼蜷縮在燒得太熱的炕頭上,昏睡過去了。

他混亂地聽到那些人說話:「崧郎,若不是二少爺那一頓拳打腳踢,我琅哥兒怎麼會高燒不退……二少爺什麼事都沒有,我琅哥兒就這般燒傻了可怎麼辦。我就這麼一個孩兒……」

這哭泣的聲音竟然是他姨娘的聲音。

程琅茫然地睜開眼,看到有個小丫頭跪在他床前,正在喂他喝葯。

隨後父親拍板定了主意,那小子罰了一頓鞭子,而陸姨娘呢,她得到了一次回娘家的機會。

妾室是沒有娘家的,但誰讓陸姨娘是從侯府出來的呢,誰讓陸姨娘受了委屈呢。回娘家呢,就是向程三太太示威,陸姨娘很歡喜。

再次大病初癒的小程琅,就被抱上了馬車,跟著姨娘一起去了寧遠侯府。他知道自己在寧遠侯府有個舅舅,舅舅剛娶了妻。這都是婆子告訴他的。他不知道寧遠侯府是怎麼樣的,會有人打他嗎?他會生病嗎?

生病了好難受啊。

婆子抱他下了馬車,她們領他穿過了一片小竹林,又穿過一片臘梅石徑,被領進了門。

侯府自然比他們小院寬敞明亮得多,他看到她站在門口等他們。

她穿了件粉底白蘭的長褙子,墨藍色的挑線裙子,腰間掛了三四個香囊。笑眯眯的,她笑起來的時候左頰有個梨渦,只有一邊有王者征途。

不笑還顯得端莊,笑起來只有一邊的梨渦,顯得年齡很小。

「這就是阿琅吧。」她伸手來抱他。

程琅躲閃不及,被她抱了滿懷。她應該在屋內烤了好久的火,身上有炭火的味道。

像被一個大暖爐給抱住了。長手的大暖爐。

程琅眨著大眼睛看她,發現她也看著自己,並發出了驚嘆聲:「好漂亮的孩子啊!」

從來沒有人誇過他漂亮,程三太太看他就透著三分的冷,而姨娘呢,一心都撲到父親身上去了。別的下人更不敢誇一個少爺漂亮了。

她喜歡漂亮的孩子,小程琅長得跟瓷娃娃一樣,還有些病態的白,真好看。真想養著,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吃穿都好好的,養得胖嘟嘟的。

那是程琅第一次看到羅宜寧。

這個人,羅宜寧。

羅宜寧。

日後想到,名字百轉千回,沉暗於心底,一輩子都無法從這個人這裡解脫。

陸姨娘要去找兄弟說話,把小程琅留在她這裡。宜寧看這孩子瘦瘦的,怯生生的,穿得也不好。心疼極了,這樣的孩子若是她養著,不知道能養得多好!

她拿吃食來逗他吃,把孩子的玩意兒給他玩,小程琅都不說話。她於是把他抱在懷裡,給他讀書上的故事。

呀!被大暖爐抱在懷裡,大暖爐香香的。

小程琅渾身緊繃。聽著她念書,抬頭看她。咦,不笑就沒有梨渦了。

他不由自主地拿小手去戳,然後反應過來又很怕,縮成一團。家裡他若是動了姨娘的臉,姨娘是會不高興的。

她卻一把捉住了他的小手:「你竟然戳我的臉啊,要挨打的哦!」

說罷輕輕打了他的屁股一下。不疼啊。

小程琅想著,大暖爐打人不疼,痒痒的。她還不生氣,捏著他的小手去指書上的畫。

侯府真好,這裡的下人也不會擰他,她們都笑眯眯地、慈祥憐愛地看著他。他若是自己爬上小几吃東西,她們就會集體過來圍觀,發出陣陣驚嘆。

「哎呀,真可愛!」

「拿東西還拿不穩啊!」

「他不喜歡吃皮,把皮咬掉了呢。快把那碟栗子拿來給他吃,看他怎麼咬開栗子吧!」

好像看著什麼可愛的小動物吃東西,若是他的屁股滑下去了,她們就會立刻圍過來抱他上去:「表少爺可別摔著了!」

小程琅不知道,這是高顏值小孩的優待。他在程家並沒有享受過。

若是等她進來了,下人們就恭敬地垂手站到一邊,羅宜寧抱起他,忍不住親了親他的包子臉我的老闆是只鬼。「阿琅,她們有沒有欺負你啊?」

圍觀別人吃東西,並且笑算是欺負嗎?

小程琅搖頭,抱住她的脖頸細細地喊:「舅母,我吃飽了。」

啊!他真可愛啊,說話都這麼可愛。宜寧心都要化了,怎麼能這麼可愛!

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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