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時,宜寧等到了從宮裡回來的魏凌。
在此之前,魏凌擊敗瓦刺部,生擒瓦刺部副將的事就在京城上層的圈子裡傳開了。一時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喜的是望眼欲穿地盼著,愁的是一整夜沒睡著覺。
宜寧知道他不會有事。可看到父親身穿甲胄卻面容憔悴的樣子,她心裡還是不好受。魏凌是被錦衣衛帶進宮的,皇上一開始肯定就沒打算給他好臉看。見到他回來,宜寧叫丫頭打水來,親自服侍魏凌洗臉。
魏凌還不能休息,他換了常服隨即就去給魏老太太請了安,魏老太太抱著失而復得的兒子細細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又添了道一尺長的新傷,已經結痂了,不由失聲痛哭。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她突然覺得兒子能活著多麼不容易,什麼軍功爵位,都沒有他活著重要。
許氏領著兒子魏頤、女兒魏嘉給魏凌請安。魏頤對立了軍功的堂叔非常的恭敬,拱手說:「堂叔,要是我也能跟您一起上戰場就好了!」
魏老太太就跟兒子說:「家裡出事,別人都避得遠遠的,唯有你堂嫂還肯來看我。」
「你做五城兵馬司吏目也不錯。」魏凌聽了母親的話,笑了笑對魏頤說,「再過幾年,你父親自會給你請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若是坐穩了,我便能向皇上給你請了神機營副指揮使。」
五城兵馬司不過是在京城裡逡巡,維護治安。神機營可是統領火器,能上戰場,皇上信任的精銳。
魏頤怎麼會不明白這句承諾的重要性,他心裡一喜,給魏凌行了大禮。
魏凌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家裡有魑魅魍魎的作亂,宜寧倒是發了次威,收拾了一個李管事。但是正如老太太所說,魏家本來就人丁單薄,要是再不團結族人,只要他一倒下魏家就會傾頹。經過了這件事魏凌對此的認識更深,家族的興旺還是要靠子孫的繁衍。何況他跟魏英的關係一向挺好的,魏頤是魏英的嫡長子,以後魏英的衣缽還是要他來繼承的。
魏老太太欣慰地靠著迎枕上,左右沒見著宜寧,才問:「宜寧呢?昨夜她為了救你,可是里外忙活個不停的。」
「她熬了一宿,兒子讓她先去睡了。」魏凌答道。
魏老太太頷首,嘆了口氣道:「這次可是苦了她的。」
其實宜寧並沒有睡得很好,累過頭了反而沒什麼想睡的感覺了。勉強地睡著了,又夢到雨夜裡淅淅瀝瀝的水聲,陌生的嘴唇觸感,甚至是他最後離開時輕輕說的那句:「……你可以不當真。」
那句話甚至有種前所未有的疏離感。
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難怪當時她跟羅慎遠說孫從婉與他的婚事,他會不高興。
宜寧起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下午,覺得頭疼欲裂,睡了還不如不睡的。
珍珠弄了點薄荷膏給她抹在太陽穴的兩側,這才舒服了不少。宜寧喝了點紅棗粥,吃了兩塊蜜糕當做午飯,出來到外面走動。昨夜下過大雨,現在外面是暖烘烘的太陽,把庭院里的樹和花草照得發亮。鳳頭鸚鵡蹲在它的鸚鵡架上,有氣無力地啄著水。她前幾天剛種的花苗卻被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恐怕是活不成了。
宜寧有點惋惜地看著她的花圃,思緒飄得很遠。
她剛成小宜寧的時候,就知道羅慎遠是日後的內閣首輔,文臣之首,能與陸嘉學抗衡。所以她從小就致力於抱他的大腿,力求與他關係好點,但怎麼現在感覺抱過頭了?小的時候他還對自己愛理不理的,現在竟然對她有了別的心思,還強迫地親近她。
玳瑁給她送了杯熱茶上來,宜寧喝著茶問:「父親呢?」
「國公爺睡了兩個時辰起來,去刑部審問戰俘了。」珍珠給她扣好了褙子,看到宜寧的肌膚宛如雪白的錦緞,比手上的這件褙子還要柔滑,她接著說,「他讓我告訴您,他恐怕也沒空管著府里,您照樣管府里的事。還有,沈護衛等人就撥給您使喚了,您使喚他們不必客氣,以後您出嫁的時候,他們就跟著您陪嫁。」
宜寧聽了笑得不行,果然是魏凌的風格!「只見陪嫁家什物件、丫頭婆子的,哪裡有護衛做陪嫁的!」
那她剛進門婆家就會認為她是個悍婦了。
珍珠聽了一笑:「反正這是國公爺說的。小姐,您想想這是多威風的事啊,別人陪嫁丫頭婆子,您卻陪嫁護衛。到了婆家也沒有人敢欺負!」
的確威風得很,魏凌也不怕以後沒人敢娶她。
宜寧低頭喝熱茶,過一會兒魏老太太派了丫頭來通傳她,說是商量明日進宮赴宴的事。
瓦刺部在邊關作亂多年,先皇和皇上都對此煩不勝煩,魏凌這仗把他們擊退了五十里。應該近十年都無法緩過來了,皇上自然是龍顏大悅,特設宮宴慶賀。王公貴族、文武百官皆在宴請之列。魏老太太得了聖旨,就打算帶宜寧進宮去給皇后娘娘謝恩。她還惦記著皇后娘娘上次的恩情。
魏老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都好了不少,讓人半扶著身子坐起來。指揮丫頭婆子去她的庫房裡搬了金銀首飾出來,一定要好好的捯飭她。羅漢床上、茶几上都是打開的珠寶盒子,屋子裡珠寶的光輝交相輝映讓人眼暈。英國公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魏老太太拿出來這滿屋的東西,沒有哪一件是不貴重的。
宋媽媽拿了三、四個金項圈放在她眼前讓她選,宜寧卻連這幾個有什麼區別都看不出來。
魏老太太則笑吟吟地為宜寧挑了件綉牡丹月季粉色亮緞圓領褙子,挑了對綠寶石鑲嵌的蓮紋金簪,一對金寶結,還有貓眼石的耳墜兒。
她又拿了一盒大小不等的藍寶石,招手讓宜寧坐過去:「你看這盒藍寶石可好?」
宜寧抓起一把細看,粒粒透藍毫無瑕疵,水汪汪的成色,這是成色最好的。「祖母的東西果然是好的!」她笑著說。
「這盒便是祖母送你了。」魏老太太把盒子關了,指了指剛才幫她選的那些,「——那些都一併送了你。」
只那盒藍寶石都價值連城,宜寧怎麼敢要,立刻就要推辭。
魏老太太笑著就嘆了口氣:「明珠小的時候,我總送她這個那個,她從來不推辭,笑眯眯地往自己的房裡搬。」
宜寧聽到這裡有些沉默,她明白魏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她何嘗不是如此?換了來想,如果是羅老太太、林海如送她,她會這般推辭嗎?
「你我是至親血脈,最不需要客氣。」老太太揮了揮手,突然有點豪氣,「你可什麼都別說了,不然這屋子裡的全搬到你那兒去。」
宜寧也一笑,再說別的就真的傷了老人家的心了。
那就搬回去,不要白不要!
趙明珠扶著丫頭的手來給魏老太太請安,她站在門口,看到丫頭婆子搬著錦盒往外走。
魏老太太在屋裡,宜寧也在屋裡。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彎著身子,方便魏老太太給她試戴耳墜兒。
趙明珠咬住嘴唇,她想起她剛及笄的時候,魏老太太就是這般欣喜地給她試耳墜兒的。她抓著魏老太太的手,仰頭看著她笑。
她突然有種被人取代了的悲涼感,這和她犯了錯的恐懼不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英國公府里是多餘的。這些東西本來就不屬於她,現在就要物歸原主了,血脈總是濃於水的。
趙明珠轉身往外走,走得很急,邊走邊掉眼淚。然後蹲在迴廊上大哭不止。
丫頭連忙扶住她:「表小姐,您這是哭什麼呢,不是給老太太請安嗎?」
趙明珠搖了搖頭,好久之後才說:「這不行,我得給自己謀條退路才是……」她突然抬起頭,「綠屏,你覺得堂少爺如何?」
「您說魏頤堂少爺?」丫頭點頭道,「奴婢覺得魏頤堂少爺對您挺好的……人也不錯。」
趙明珠心裡那些貪妄的念頭已經沒有了,什麼陸嘉學,什麼程琅,那得在魏老太太和英國公承認她身份的情況下。她現在在英國公府越來越忐忑,她突然明白了魏老太太的話,對她來說只有嫁了人,有了丈夫做依靠才是實的。別的都是水中月鏡中花而已。
她讓丫頭扶著她站起來,朝自己房中走去。
第二日就要進宮赴宴了,怕宜寧誤了時辰,宋媽媽親自來喊宜寧。
天還蒙蒙亮,雞叫了兩聲。屋子裡就點了油燈忙起來。她們對於進宮倒也真是如臨大敵——宜寧被按在綉墩上,任玳瑁給她上妝,這方面是玳瑁的專長,屋子裡沒有能比得過她的丫頭。有丫頭在給她用鳳仙花汁染指甲,宋媽媽特地領來的媳婦過在給宜寧梳頭。
宜寧昨天沒睡好,今天又被叫起來的早。這時候困得上眼皮沾下眼皮的,任由她們折騰。
等都弄好了,宋媽媽給她行了個禮:「辛苦小姐起得早,這皇家裡不得不慎重。早飯路上再吃,國公爺和老太太已經在影壁等您了。」
原來是還有起得比她更早的。
宜寧接了松枝遞過來的茶一口飲盡,人頓時才清醒了幾分。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