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沿河畫舫外雪景千里,白江不見盡頭, 遠處原林蒼莽, 日薄西山, 淡色紅霞餘暉流滿天際。而畫舫內卻是溫暖如春,脂粉香濃, 一名樂妓在彈奏琵琶曲《昭君出塞》。

朱明熙還是不大習慣這樣的地方, 他抿著酒朝窗外看去,只見太陽已經落山, 冬夜越發顯得寒冷,遠遠傳來寺廟撞鐘的磬聲。與眼前的浮華分隔出兩個世界, 清冷而幽遠,叫人莫名其妙地清醒。「為何每次都在這裡?」他問道。

周承禮喝著酒說:「三教九流, 沒有比這裡再安全的地方。朱明熾要不是想徹底滅了你, 不會還不動手的。所以你的安全最為要緊。」

「他已經踏入你的圈套了?」朱明熙再低聲問。

周承禮卻是笑了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麼。只是悠悠喟嘆:「我這一生從沒得過知己,有時候覺得挺可悲的。」

對啊,沒有人會是這個人的知己,他心計之深之毒,別人難以匹敵。

朱明熙知道名義上那些人為他而反,其實都是為了權勢罷了,一將功成萬骨枯, 不提著腦袋干出點大事來,何以得到榮華富貴。周承禮貌若雲淡風輕,不過是因為眼前的東西不足以吸引他。他內心深處的權勢欲, 不是那個位置恐怕無法滿足他。

但他受制於人,他想報仇雪恨,只能聽周承禮的。否則單憑他和那些有勇無謀的匹夫,根本不能撼動朱明熾的統治。

朱明熾這個人雖然沒怎麼讀過書,但是敏銳和聰慧卻是天生的。朱明熙仍然記得當初幾兄弟在一起讀書,朱明熾雖然不聽,大學士講的課卻能分毫不差地複述出來,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那些聰明之處好像突然消失了,大學士也從來沒有過問過。那個時候朱明熙還不明白,現在他已經很明白這些彎彎繞繞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如何,這杯酒我先敬大人。」朱明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睛冰冷微眯,「不知大人什麼時候動手?」

周承禮閉上了眼,將計畫從頭到尾地梳理了一遍,他要確定沒有遺漏的地方。聰明之人往往多思多疑,想得多才能面面周到,當不確定的時候就會在腦海里一遍遍地過,這其實是一種很痛苦的經歷。他安排常遠在開平衛動手,再以趙長寧的消息誤導他。

對付朱明熾不可正面敵對,他在計謀上能與朱明熾比,但論行軍打仗,朱明熾有戰神之稱,別人還真是差了一截的。

「等外族異動的消息傳到京城,朱明熾就一定會親征,開平衛他是不會放任不管的。」周承禮淡淡說,「很快了。」

其實周承禮曾有很多選擇,他可以用各種辦法讓朱明熾得到消息,但是他選了趙長寧。

朱明熾這個人,戎馬一生里儘是冷酷,沒想到還有對人這麼手下留情的一天。費盡心思為她保駕護航,對她一忍再忍,格外寵溺,格外縱容。

那就讓他葬送在趙長寧手上吧,殺人不如殺心。恐怕至此之後,他是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吧。

長寧卻是初六之後開始正常去大理寺。

她知道了手上的玉佩竟然是這個來路後,就更不會佩戴在外了,禁衛軍乃是京衛中的精銳,三萬禁衛軍可不是開玩笑的。為免出意外,她將玉佩放在了裡衣裡面,便不怕有人來偷了。

初六之後內閣開始商議大理寺左少卿的人選,選來選去,竟然選到了長寧的一個熟人頭上。卻也不是別人,正是刑部主事紀賢。紀賢是戶部侍郎推舉給朝廷的,他在刑部主事的位置上已經做了近六年,有豐富的斷案經驗,雖然仍然是年輕了些,但比之趙長寧還是年長了的。

內閣大佬們合計了幾天,大概覺得此人沒問題,推舉給了朱明熾。

朱明熾一如往常地上朝議事,接到了這份推舉公函。秉筆太監文眷雙手捧著筆墨在旁伺候他。

其實上次任用長寧為大理寺少卿的流程根本就不完善,內閣首輔推舉她,朱明熾又有意放水,她順順利利地當了官。這次選大理寺少卿又沒什麼私情,戶部先推舉,內閣商議,等送到朱明熾手上時已經過了四五道程序了。朱明熾又從頭到尾研究了一下這個紀賢,才批過了摺子,宣口諭,讓戶部批文書。

七天之後,紀賢到大理寺來上任,只帶了一箱書,一頭毛驢,一位老僕。

紀大人清貧是大家早有目共睹的,只是沒想到真的窮成這樣。毛驢上舊的牌子已經沒了,新牌子「大理寺少卿專用」金光閃閃地掛在驢脖子上。

長寧正要去同沈練商議斷案的事,一眼就看到了毛驢上的牌子。

「還未恭賀紀大人高升。」長寧淡笑道,「以後同為大理寺少卿,少不得要多打交道了,往日後紀大人手下留情才是。」以前跟這個傢伙合作,幾乎每次都會被他坑,長寧已經習慣了。

「趙兄客氣,既然你我已是左右少卿,便是一家人,沒有什麼留情的說法了。」紀賢笑眯眯的,「你要去沈練那裡?正好,我也要去找他,同路。」

走在路上,趙長寧很含蓄地提起了那塊驢脖子上的牌子:「……我看那上面寫了『大理寺少卿專用』?你我二人又為同一官職……」

紀賢聽了很驚訝:「趙兄難不成想騎我的毛驢,倒不是我小氣,只是此驢我從小養大,跟我是情同手足!實在是不能借給大人騎。」

趙長寧聽了嘴角一抽,誰要騎他的破驢啊!

「紀大人實在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說,紀大人騎驢上衙門,實乃我大理寺清廉之典範。我怎麼好與大人同分這份清譽。不如大人把驢脖上的牌子換換?」

紀賢嘻嘻一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這個就是趙大人太見外了,你我之間分什麼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清譽自然共享了。」

這人分明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偏偏現在同寺做官,總不好一點餘地都不留人家。

趙長寧輕輕一笑,心道罷了!隨他去吧。

兩人已經走到了沈練門口,他在批閱文書,微抬起頭:「你來了。」

長寧並不知他指的是誰,紀賢就上前了一步無比恭敬的樣子:「下官拜見沈大人。」

「得了,你裝什麼裝。」沈練卻淡淡道,「你以後就是大理寺少卿了,我也不管你以前有多麼任性妄為,從今起自己做事就要掂量著身份,不可由著性子胡來,你那破驢不許再騎。你若再這般任性,我就叫你爹來捉你回去。」

紀賢聽了臉色微冷,竟是撕開了和善的面具,笑著說。「沈練,你要是敢叫我爹來。我就告訴他你喜歡我堂妹,想娶她過門!」

看這樣子兩人似乎認識。

長寧聽兩人鬥了會兒嘴,紀賢就扔下他們走了。沈練搖頭嘆氣:「他以後若是有惹著你的地方,你來找我就是。」

「大人與紀大人似乎相熟?」長寧好奇問。

沈練倒也不避及她說,「我與他父親是忘年交,按輩分他該叫我一聲叔叔,罷了,隨他吧。」語氣竟是對晚輩的縱容。

長寧一笑:「下官一直以為紀大人是獨身一人呢,從未聽外界提起過他家。只聽人說甚是清貧……」

沈練微微地笑:「清貧?」說著又是一頓,「他父親你不會不認識的,便是管兩江鹽引的紀有光。不過他家兄弟姊妹甚多,他又是紀有光的原配所出,不樂意見家裡一群繼母的弟妹,才自己跑出來的。說來跟你一般是嫡長子。」

長寧的確有點震驚,兩江鹽引的紀有光,她當然知道了,江浙有名的富豪,連京城都有他家開的鋪子。五十個趙家的財產都比不過一個紀家。

「那他為什麼這麼……」

沈練似乎知道她要問什麼,緊接著說:「打小在金堆里長大的人,又因幼年喪母,家裡人都疼他,自然視金錢如糞土了。他還覺得窮挺有意思的呢,不過都是表面功夫,你要是去他家就會發現,他家地板全鋪的是金絲楠木。他父親在家為他張羅了一妻兩妾,偏他不願意回去。」

……長寧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拱手跟沈練說起她之後要外調一年,讓沈大人好安排調度的事。正好大理寺來了紀賢,也不會無人可用。

在長寧要告退的時候,沈練叫住了她:「長寧。」

這是第一次沈練叫她的名字,長寧就笑:「大人還有吩咐?」

沈練片刻才說:「局勢不穩,朝堂動蕩。你既然受皇恩浩蕩,就要自己小心。」他說這些話,趙長寧就覺得他是知道什麼的,或者早就猜到了她和皇上的關係。但是沈練這樣的人,就算是猜到了他也不會說的。對於他來說,趙長寧不過是大理寺的一個下屬罷了。

這晚她去見朱明熾的時候,把紀賢的事說給他聽,他聽了直笑。

「紀有光這兒子是個可造之材,就是還太年輕了。」

長寧頭枕著他的大腿,閉著眼睛休息,近來當真是越來越嗜睡了,不過孕期里嗜睡些也是正常的事。朱明熾見她睏倦,用手輕輕地為她梳理長發,長寧的頭髮發質非常好,像綢緞一樣落在他腿上,他突然想起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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