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漏斷人初靜,天氣越發的嚴寒, 夜露結成了冰霜, 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氣。

這兩日天氣急劇變壞, 早早地燒起了爐子。顧嬤嬤帶著幾個大丫頭,坐在屋檐下趕斗篷的毛邊。大少爺去年穿的斗篷被火爐不小心烘壞了, 誰知道天氣壞得這麼壞, 得熬夜趕出新的來,大少爺明日要穿著去大理寺的。

顧嬤嬤往手上哈了口熱氣, 又搓了搓手,才將凍僵的手堪堪緩過來些。

丫頭塞了她個銅手爐抱著:「嬤嬤您先回屋歇著吧, 天氣這麼冷,您可別凍壞了。」

顧嬤嬤說:「以前寧哥兒的衣裳都是我親手縫製的, 不看著還真是不放心, 你們得記得,毛邊要縫三四次才好,毛也要剪得短短的,否則大少爺不會穿的。」

長寧覺得斗篷鑲嵌毛邊是女孩兒才做的,雖然她不明說,但做了擺在那裡她是決計不會穿的。但就她那身子骨,不嵌毛邊怎麼能暖和。

油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院門口響起了開栓的聲音, 隨後一行人走了進來。

顧嬤嬤帶著眾丫頭趕緊站起來,只見來人是七爺,帶著護衛, 應該是才從外面趕回來,因為夜露,披風有些濕漉漉的。

顧嬤嬤屈身行禮,周承禮伸手一擺:「大少爺在嗎?」

「大少爺剛服了湯藥,應該是在看書吧。」

「嗯,我進去就是了,你們不用通傳了。」周承禮淡淡說了句,立刻就要進去。

顧嬤嬤下意識地伸手攔住他。周承禮看向她,目光冷淡,她的聲音立刻小了下來:「七爺,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周承禮頓了頓:「是要向你請示一下的嗎。」

她不過是個下人,只因為大少爺是她奶大的,才在下人中有些身份,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攔下主子。顧嬤嬤聽了周承禮溫聲的話,冷汗都要下來了,勉強說:「奴婢不敢。」

周承禮回過頭,守門的小廝打開棉布帘子,請七爺進去。

趙長寧的確是在看書,直到屋內的丫頭屈身喊了七爺,她才從書卷中抬起頭。七叔解下披風遞給了丫頭,在她對面坐下來。長寧讓人給他沏熱茶,笑著問:「您提早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好讓人去渡口接您。」

周承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盯著燭火怔住。

「七叔,您是不是心情不好?」長寧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親自放在他手邊。

周承禮搖頭道:「每年回去都這樣,習慣了。」

周承禮每年冬天都會回山東祭祀他的父母。

周家跟趙家是同鄉,籍貫山東濟州府。周承禮的父親當年也是驚才絕艷之輩,時任戶部侍郎,主推丁辰變法,震動朝野。後來變法失敗被被貶官四川任嘉州知府,卻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屍首被運回濟州府安葬。

若非他父親身亡,當年周家也是濟州府的清貴世家,族譜可追溯到唐朝,不至於他童年飽受顛沛流離的煎熬。

周承禮每次看到父親的墓碑,都想起當年,父親教導他讀書的情景。少年的他除了恨之外也別無他選,如今他能手握權勢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過去的苦難永遠不會因為現在的強大而更改,因為苦難成為骨血中的一部分。再恨再苦,完全成長的他,在父親的墓碑面前,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少年,如此的無力。

所以,他對那個時期美好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

那個時候的小長寧,軟軟小小的孩子,白白的團兒,在草堆里滾了滿頭的屑。他看似不耐煩她,實則卻很喜歡她。也許每天他都盼著孩子從那個小洞鑽進來,雖然他不跟她說話,但是看著她,內心卻是平靜溫柔的。

周承禮抬起杯子喝茶,裡頭泡了兩粒棗兒,熱乎乎的,吃起來甜滋滋的。長寧便喜歡給別人棗茶,不光能喝茶,還能吃棗子,多好啊。

「最近可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周承禮放下茶杯,「回京的時候,聽了些你的流言蜚語。」

長寧嘆道:「最近主審孟之州,被罵幾句大概也正常。」

周承禮抬頭:「你主審孟之州?」

孟之州這麼大的事,他應該是知道的。長寧頷首:「他這個人倒也挺有趣的,可惜太桀驁不馴了,也只能做守城之將,放到朝中怕是活不了幾個月。」

「朱明熾也知道,才一直留他在開平衛的位置上。」周承禮對朝中的事知道的自然比長寧更清楚,「他與高鎮、陳昭同為朱明熾的心腹,你說朱明熾最信任誰?」

長寧沉思,然後道:「不會是陳昭。孟之州跟他感情不深,應該是高鎮。」

周承禮就笑了一聲:「看來你還是不明白開平衛有多重要。」

長寧不可置否,一邊嚼著棗子一邊說:「我如何不明白,為了孟之州的事,我都差點被刺殺了。」

「有人刺殺你?」周承禮語氣一頓,立刻皺眉,「怎麼回事,為何沒有告訴我?」

長寧笑道:「我還沒這麼招恨。是有人想刺殺孟之州,誤殺成了我,無妨,也沒有受傷。」

周承禮抓著她仔細看了看,見紅潤白皙才放心下來。

「我得派些護衛守在你身邊。」周承禮收回手說。

長寧想說不用了,她身邊有護衛二十人。但周承禮料得她要說什麼,道:「不許不要,你那些護衛都是烏合之眾。」

他說的長寧又不能反駁,只能任由他說了。周承禮又跟地說:「我雖然不了解劉春霖,但我了解孟之州,他容易被人煽動,尤其是涉及軍情的問題。殺劉春霖……不像他應該做的事,可能有外力推動。」

這是長寧早就知道的,她是是暗暗驚詫周承禮竟然猜得這麼准。

周承禮起身要離開了,長寧送他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冬的深夜中,她站在原地,彷彿在想什麼,微低著頭,下巴瘦削而優雅,影子在蠟燭下成了一道斜長的影子。

周承禮漏夜而歸東院。

寒風吹過,他的五官在夜色中凜冽如被刀刻斧鑿,俊美而冰涼。

他隨手將手爐遞給旁邊的人,問了句:「宋平呢?」

來人恭敬地回答:「宋先生出去了。」

「大少爺遇刺是怎麼回事?」周承禮接著問。

這時候此人卻有些猶豫了。

周承禮淡淡問:「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位擁護太子的將軍,想在京城借咱們之手除掉孟之州。」這個人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聲音發緊,「屬下派了幾個死士刺殺孟之州,他們混入了皇上的私宅。這幾個倒是挺厲害的,竟然真的接近了皇上。可惜當時孟之州避開了,他們……錯把大少爺當成了孟之州,誤下殺手!不過皇上當時在旁救下了大少爺……」

「孟之州和陳昭帶人盤查私宅,他們當中幾人被抓,有個趁亂突圍,回來稟報了我。」

這人說完後,久久沒有聽到周承禮的聲音。

當他抬頭的時候,周承禮突然一巴掌重重甩過來,他的臉被打得偏過,火辣辣地發麻。

他冷冰地說:「蠢物!」

那人甚至不敢伸手捂臉,立刻跪下說:「卑職也沒有想到……索性大少爺沒有受傷,倘若因此傷到大少爺,卑職幾條命也不夠賠的!」

周承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後朱明熾身邊,都不准我們的人再近身。」

朱明熾此人異常聰明,若是讓他察覺到異常,一切就難以收拾了。

第二日起來天還沒亮,堂屋裡籠著盞油燈,長寧就著油茶吃早膳。

顧嬤嬤叫管事來回話。

二爺趙承廉趕赴任地,家中大事由大爺管著,但每月長寧還要再過問一遍,免得出漏子。

趙長松上次春闈只得了同進士,正準備明年再考一次。三房、四房的幾個堂弟剛入了族學,長寧叫請了國子監退休的先生回來給他們授課。

倒是趙長淮,最近頗得朱明熾重用,在戶部官員中嶄露頭角。給他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他自己挑三撿四的,到現在都沒定親。

「……有幾個濟州來的秀才,本來是想著到京城來趕考舉人的,結果花光了盤纏。大爺出門遇到他們賣扇子。見是同鄉,便想一併收入族學中,還把族學倒座房拾掇出來,讓他們住下了。」管事說道,「每月還給二錢銀子買紙筆。」

父親對落魄的讀書人一向富有同情心,每年考後都會收一批人,更何況是同鄉。

趙家家大,也不會被幾個秀才吃窮了。長寧揉了揉眉心道:「養幾個人倒不是大事,只注意他們莫要入內院衝撞了女眷,也不要打著趙家的旗號,在外頭胡作非為就是了。」

管家應喏,行禮後躬身退下,長寧才披了斗篷出門。

此時天色蒙蒙亮,卻是陰沉沉地壓著,沒有半點出太陽的樣子。長寧走了幾步才發現是下雪了,細雪如絮,落在斗篷上片刻就化了。

一炷香後天亮了,但因為初雪,和沒亮的時候似乎也差不多。到大理寺時徐恭正守在她的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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