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遠隔百里,河北滄州的一處別院里, 護衛肅立。

原如玉般溫文爾雅, 公子哥一般的太子爺正在喝茶。他面頰微瘦, 五官更突出俊氣,穿著件利落的短褐衣, 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傷疤, 猙獰盤踞如蜈蚣一般,讓他的右手幾乎半殘。

「太子殿下似乎對於被救, 並不是很高興。」周承禮一邊喝茶一邊說。

朱明熙嘴角一扯:「周大人救我,不過是想要個名正言順的籌碼, 我高不高興似乎並不重要。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原以為周大人對朱明熾忠心耿耿, 對這天下大抵是沒什麼興趣的。卻不知道周大人也有這個心思。」

周承禮自然不跟他說其他的, 只是微笑道:「權力甚是個好東西,周某自然也不能倖免。」

「朱明熾派人追殺了我三天三夜。」朱明熙卻笑了,「他自小就狠,他養的狗不小心弄髒了我的衣裳。為了向我賠罪,他親手擰斷了小狗的脖子。周大人想與他爭,恐怕要小心了,不過周大人能在我身邊蟄伏六年無人發現,也的確是能人。」

「殿下過贊。」周承禮說, 「周某卻對天下沒什麼興趣,只是突然覺得,人是離不了權勢的。朱明熾的皇位是從殿下手裡奪來的, 殿下理應取回。殿下倒不必擔心,周某自然會為殿下鋪路的。」

朱明熙沉默,這兩個月他經歷了很多,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太子爺了。原來的他天真愚蠢,現在的他再也不會了。

也許重回皇位的那天,就是周承禮殺他的那天。

但是活下去總是有機會的,他必須要活下去。

朱明熙緩緩嘆了口氣,語氣柔和了許多:「長寧還好嗎?他也是被我牽連了。當初朱明熾關在大理寺,我曾派他去滅口朱明熾,沒想到現在朱明熾卻登基做了皇帝,他的日子不好過吧?」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周承禮的手微微一動:「你曾派她去滅口?」難怪當初他協助朱明熾取得帝位的時候,她顯得如此震驚。

朱明熙笑了笑:「那個時候本以為他沒有翻身的力氣了。」

「她現在已經是大理寺丞了。」周承禮淡淡地說。

朱明熙有些驚訝地抬頭。不降反升,這倒是奇怪了。當時他對趙長寧,的確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還想扶持他一路做純臣的。可惜現在他在朱明熾的手下,朱明熾總不會如他一樣善待長寧的。

他望著窗外的夜晚。他流離失所,母親被人逼死,周承禮救的代價,就是他的手落下殘疾,不能再握筆,狼狽得可以激起他心底任何的黑暗。他時常在心裡問自己,一個人的一生,要經歷多少苦難才算完,如果他要經歷這些,為什麼讓他的前半生順風順水,得到一切世間美好的事物。他思考得很多,重新認識這個人世,很多事情,它就是這麼無奈的。

朱明熙繼續喝茶,沙啞地笑了一聲。

周承禮神情冷漠,背叛朱明熙的人不止他一個,宋家原來也是太子黨,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偶然。原來的朱明熙,跟朱明熾的心計的確沒法比,也許現在可以,但不過是他手裡的傀儡而已。

周承禮吩咐下屬好好看著他,走出了房間。外面夜風涼薄,幕僚跟在他身後,低聲道:「七爺,二爺已經被都察院控制了,大少爺正在想辦法救他,動用了他自己的勢力……」

「這麼多年,她也長進了。」周承禮嘴角微扯。

幕僚低聲道,「屬下還是不太明白,七爺您早就知道宋家有意加害,為什麼不管……」

周承禮看了他一眼,幕僚頓時不敢說話,周承禮做事什麼時候容許別人質疑過。但也聽到周承禮解釋說:「宋家總會選一個人下手的,我他們沒那個本事動,要麼就是長寧,要麼就是趙承廉。而且多事之秋,他不做官也好,免得日後被牽連進這些事來。再者……」

周承禮沒有再說下去了。再者倘若有一日他想不顧趙長寧的反抗得到她,那麼趙家,就決不能有能與他做對的勢力。彷彿身體里還有另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邪念和暴戾,十四歲的時候長寧就見識過他邪念的這一面,竟嚇得她忘記了那件事,忘了也好,他希望長寧永遠不要想起來。

「隨她去做吧,收不了場我回去替她收就是了。」周承禮淡淡說。

幕僚拱手應了退下。

趙長寧揉了揉眉心,她已經見了都察院那個人一面,拿到了一份二叔的證詞。

此人當初在大理寺的時候,趙長寧幫過他,讓他免於牢獄之災。此人很感激她,證詞給她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了:「大人切莫牽扯深了,免得把自己也繞進去。裡頭內幕,想整您二叔的,可能不止一方勢力……」

趙長寧看了證詞,憑他這些年判案的能力,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疑點和牽強處不少。單就說貪污修建皇陵的錢這一條,二叔再怎麼蠢也不可能將自己的貪污的證據放在辦公號房的公案上,讓揭發他的下屬隨意翻到。而且貪污銀兩多達十萬,這十萬兩銀子,未入趙家的賬,也沒有找到趙承廉窩藏銀子的地點,這麼大一筆銀子總有去向,不可能平白消失,證詞里卻絲毫沒有提及。

也就是說,真的有人陷害二叔。

長寧靠著東坡椅沉思了一會兒,決定她得見二叔一面,很多事情只有他親口告訴她,她才知道情況。到時候拿到二叔的供詞,找到證據,才能替他翻案。

當她告訴陳蠻之後,陳蠻自然要阻止她:「大人,您這是何苦!雖然進都察院不難,但畢竟是違抗皇令,知道了您也會被責罰的……」

長寧嘆氣說:「二叔既然是被陷害,更不能不救了。既我是在這個位置,我若不救,家裡也沒有人能救他了。」

陳蠻想到那日大人受的委屈,就不願意趙長寧去救此人。「那我替您去,您不能以身犯險。」

長寧雖覺得陳蠻忠誠,也笑著搖頭,「你如何知道要問些什麼,都察院大牢與大理寺相通,我用腰牌可進大門,但隨後便需要都察院的牌子,我已經要得了一塊,打扮成皂隸進去。你在外接應,找個與我身形相訪的人裝作我離開。晚上人少不好分辨,明晚就行動吧。」

「大人……」陳蠻仍然想勸,長寧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她既已經決定的事情,不會更改的。

這時候正房那邊派人過來請,趙老太爺要找她說話。

長寧過去的時候,看到趙長淮正與趙老太爺下棋。趙長淮看到兄長過來,拱手喊長兄退去了出去。

趙老太爺讓她坐下:「祖父叫你過來,是想跟你說那日的事,你也莫怪罪你二嬸,她是心急了。」

長寧一手抓著棋盅里的子玩,一邊道:「孫兒明白。」

其實一貫也是如此的,只是那天說話的人太多,她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出言訓斥。否則她懶得管別人怎麼說,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在外面被為難,回到家裡還不被理解……那天她的確太累了。

趙老太爺輕輕嘆氣:「祖父老了,現在家裡一切交給你管,祖父是放心的。你二叔這些年雖然……不說絕對是個清官,但貪污修建皇陵的銀子這樣的事,他一定不會做的。你一定要幫他,否則這一關,他必定過不去了!祖父知道這事難辦,但你就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祖父此話見外。」長寧淡淡道,祖父這話,是當她真的冷血無情么。

趙老太爺眼眶微紅:「唇亡齒寒!你二叔倘若倒了,你在官場必定也難以支撐。祖父也說句實在話,你七叔畢竟不是趙家人……」

長寧看著趙老太爺許久,不知道什麼時候,祖父已經如此蒼老了。那天他雖然出言袒護自己,但心裡肯定是有疑慮的。他老了,總是會犯糊塗,總是會優柔寡斷的。「孫兒知道,祖父放心……」棋子在她的指尖轉了轉,她輕輕說,「孫兒會把二叔救回來的。」

一把棋子被撒入棋盅中,長寧拱手告退。

她頭也不回地出了正房,隨從很快跟了上來。長寧看到祖父的影子投在窗紙上,一道拉長的剪影,久久未動。

要救二叔,長寧必定會做出犧牲,也許會將她也牽扯進去。祖父知道,他為官幾十年,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長寧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她是嘲笑自己,畢竟還是孤單的。

她剛回頭,就看到趙長淮站在不遠處。

風吹起他的袍角,他看著她微笑說:「哥哥何必過得這麼苦,哥哥生性柔軟,若將管家權交給愚弟,想必哥哥也不會這麼煩惱。」

趙長寧不太想理他,她從他身邊經過只拋下無聊二字。

真是長兄的一貫作風。趙長淮笑著看著長寧遠去,他倒是不擔心什麼,反正二叔這個事想翻案,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

趙長寧……必然會做出損益自己的事來。他就等著看好了。

次日長寧下了衙門後便向大牢而去。

此時天色漸晚,晚霞如錦緞一般鋪在天際,染出飛檐斗拱的巒影,長長地斜投在路上。長寧本還在小憩,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她挑起帘子,看到前面有人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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