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意識昏沉之際, 趙長寧感覺到身側的人起來了。

隔著一層帷幕, 一層琉璃珊瑚的珠簾, 珠簾晃動,他似乎在同別人說話,隔得很遠, 若非趙長寧耳朵極好,是決計聽不見的。

「他死了?」

「路經山丘, 就有一夥山匪闖入,將他們劫殺。微臣帶人去追, 對方明顯更熟悉地形,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另一個聲音說。

「湖廣一帶地勢平坦, 江漢平原物產豐富,不會有山匪出沒。」朱明熾似乎很熟悉地形,又說,「可見到了屍首?」

「我們循著河找屍首。屍首是見著了,只是被水泡爛了, 穿著王爺的衣裳,只能看出七八分像來。」

朱明熾道:「可別小瞧了他, 我這弟弟為人雖然溫和,心智卻是跟他母親一脈相承。帶人在那一帶搜尋,但凡看到有與他相似的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語氣一冷,如寒刀出鞘。

帝王心冷,他果然沒打算放過朱明熙, 趙長寧輕輕閉上眼睛。

只聽另一個人又說:「陛下,微臣覺得此事應該有人故意所為。您留下來的那個大理寺官員……當初可是太子的心腹,可是他……」

「她?」朱明熾笑了一聲,「不是她,她身邊有我的探子。即便她繞過我的探子行事,她這個人色厲內荏,絕不敢下死手。」

趙長寧霍地睜開眼睛。

……探子?難怪有時候她覺得朱明熾對她大理寺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微臣先告退了。」這人似乎是離開了。

珠簾微動,帷帳被撩開,透進來一陣燭火的暖光。趙長寧立刻閉上了眼睛。

帝王上了榻,但也沒有睡,而是靠著床沿揉了揉眉心繼續看摺子。江西洪災,救災的摺子雪片一樣遞到京城,新的摺子方才剛送來,他必須馬上看了決定怎麼調糧,片刻都耽誤不得。

長寧頓時也沒了睡意,她瞧著幔帳上的花紋,心想為什麼歇在龍榻上,回想了一下禮制律法,這基本是死罪吧。

朱明熾也是給摺子留了朱紅,才發現趙長寧沒睡的。他問道:「怎麼不睡,蠟燭晃到你了?」

「你為何幫我呢。」趙長寧輕聲說,「朱明熾,你知道我曾經想殺你。」帝王榻側豈容他人酣睡,留一個曾想殺自己的人在卧榻旁邊,他是不是自持藝高膽大,所以才無所顧忌?或者覺得她不過是個長爪牙的小貓小狗,沒有什麼殺傷力。

她緩緩側過身,看著朱明熾的側臉。他的神色平靜而強大,就是無堅不摧,什麼都不在意那種。

朱明熾淡淡道:「你不是沒殺得了我嗎。既然沒有殺得了我,那麼怎麼罰你就由我說了算。」

趙長寧不再說話了。看著那厚厚一摞,到還是挺佩服他的,縱容心腸冷漠,弒弟逼親的,他心裡還是有那麼一份責任感的。這滿朝廷的事壓在一個人肩膀上,他倒也撐得住。

「行了,你睡吧。朕去外面看就是了。」朱明熾放下硃筆,手輕輕拂過她的臉,為她合上了眼睛,自己下床穿鞋,去了外面繼續做事。

那樣的溫柔……不該對她有吧。趙長寧原覺得朱明熾這麼對她,一是想懲罰她,二是的確她心裡認知得比較清楚,自己這模樣大概也真是生得好,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女子後,便著魔般以此威脅想娶她。七叔知道她是女子,便守了這麼多年未曾放手。

他這般待她,竟有種奇異的溫情。

長寧低嘆一聲,心裡告訴自己,他是朱明熾,他是帝王。帝王終該無情。

次日早到大理寺,趙長寧先去謝過了沈練。

沈練正在處理新送來的案卷,大理寺斷案最終都要由他來審批。他淡淡地道:「你別謝我,換做別人我也會幫的。」

知道沈練素來如此,對她不冷不熱,有時候還嫌棄她做事不夠好。趙長寧心裡暗笑,拱手道:「下官明白。」

她腳步從容地穿過大理寺的中庭,中庭種的柿子樹濃蔭匝地,路上遇到的人紛紛拱手給她讓路。大理寺中除了寺卿、少卿。便是寺丞大人官職最高,如今趙長寧在大理寺中也算是有些地位的。

趙長寧去了大理寺東直房。這幾日正當夏審。

夏審也稱『大審』,有些案犯犯了錯,案子在大理寺內積年未消,每到大夏就重新審理,無罪的便早些放出去。夏審一般由九卿輪流主持,場所則是在大理寺的東直房,由趙長寧安排獄卒。

她今天是去旁聽夏審的。東直房的大堂這時候叫圍得水泄不通,大理寺的官員大都在此聽審。簇擁得人都看不清楚。今天主持夏審的是戶部尚書陶大人,壓上來一個犯人,戴著枷鎖一身素衣,筆直地站著。此人原來是個言官,早年曾多次進諫彈劾陶大人,看到審理他的是陶大人便冷笑:「竟是你這個狗官!」陶大人讓他陳述自己犯的罪,他卻隻字不提,反而對陶大人是冷嘲熱諷。

那犯人言官出生的,嘴皮子了得得很。把陶大人氣得不得了,推了案台擼了袖子就要親自去揍他,好歹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趙長寧看得目瞪口呆。

畢竟大家都是讀書人,讀書人多少有點理想主義。其他大臣們也如此,審到一些罪行太過的犯人,大臣們還罵其泯滅人性,白讀了聖賢書。或者說其是「豬狗不如!」

等今日夏審散場,活像聽了一天的評書。趙長寧又覺得收穫頗多,一路走一路品味著諸位大人的話。竟不覺撞到了人。

趙長寧後退一步,就看到一張驢臉,明晃晃的『刑部專用』加蓋公章。再往上是坐在驢背上的紀賢,謫仙一樣的公子搖著摺扇,笑著說:「趙大人走路不看路的?撞著我這驢兒倒不要緊,趙大人傷著貴體我可賠不起。」

長寧嘴角微動,刑部裡頭的人是真的很寵紀賢,公章都能給他隨便用。

趙長寧笑眯眯地問:「紀大人這是要去哪兒?」

「槐樹衚衕聽曲,趙大人可要同行?」紀賢說。

趙長寧眉尖微挑,槐樹衚衕聽曲……紀賢這是想約她去……嫖嗎?她笑了笑:「想不到紀大人竟然有如此雅興,本官尚回家有事,就不陪紀大人這一趟了。不過紀大人自己,還是要小心為妙啊。」

紀賢今天竟然不想跟她計較,可能要趕時間,道了聲告辭,騎著驢兒悠悠地走了。

趙長寧道:「我怎麼見他有些古怪呢?」

徐恭在旁邊告訴趙長寧:「大人您不知道。香照坊來了一位喬姑娘,一把嗓子甚美,當然了,委實也生得極漂亮,現在在槐樹衚衕很出名呢,有許多達官貴人追捧,人送稱號為『賽小喬』。紀大人便是去聽她的曲,您也可以去聽一聽。」

「我可沒這個雅興。」趙長寧淡淡道。搖著自己的摺扇出了大理寺。這時候官員流連風月場所是件很常見的事。不過她對槐樹衚衕有陰影,不想踏足。「明日我家妹妹出閣,你替我向少卿大人告個假。」

徐恭應是,又誇讚那位喬姓美人的美貌:「聽說真是生得極美,大人您就不好奇嗎大人……」趙長寧越走越遠了,徐恭幾步跟上去,苦口婆心地勸,「我說大人啊,您都二十齣頭了還未成親,又沒有侍妾,如此清心寡欲實在不好啊。不如今天下官請客,帶大人去槐樹衚衕逛逛,選個大人心儀的姑娘……」

「……閉嘴。」趙長寧頭也沒回。

那槐樹衚衕卻是真的熱鬧,紅燈籠高掛著,照得遍地暖紅,賽小喬穿了件縐紗衣,鬢髮挽起,簪了對羊脂白玉簪子,面容皎白如月,彈琵琶的手腕欺霜賽雪。

喬伯山正同魏頤在二樓喝酒,二人身邊護衛簇擁。樓下熱鬧,二樓卻清凈得很。

「我聽說這位賽小喬立了個規矩。」喬伯山笑著說,「若想她敬酒,須得是舉子的功名,想要一親芳澤,非得有進士的功名,若是想成她的入幕之賓,就必須是鼎甲前三。這樣的女子可是做作?偏偏就這樣,大家還追捧的不得了。」

魏頤是心不在焉,隨口說:「管她立什麼規矩,你又不想一親芳澤——我說喬侯爺,你這新婚不足半月,怎麼跟我來這種地方?」

喬伯山就道:「我在家裡她不高興——我出來走走,她反倒自在些。」

魏頤搖頭嘆息:「你這親娶的,我早說了章若瑾不喜歡你,偏你高高興興地把人娶回家了,可不是自討苦吃!你也不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吧,你家的幾房小妾呢?寵著妾室晾著她,總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喬伯山搖頭:「她恐怕巴不得我去妾室那裡,覺得我拆散了她的姻緣……」喬伯山說到這裡,魏頤的笑容變得有些古怪,不懷好意道,「我說你沒被帶綠帽子吧?那趙長寧怎麼也是風流才子,說不定兩人暗通曲款……」

「去去!」喬伯山不耐煩地揮手,「人家可是清清白白地嫁給我的!你要是整日閑得沒事做,我看這個賽小喬就不錯,不若我買下送你吧?」

饒這賽小喬是頭牌,但喬伯山吩咐一句,這香照坊當然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魏頤瞧一眼那賽小喬抱著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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