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紅燭的火苗跳動著,燭光照著龍榻上鋪的紅綢綉九龍戲珠紋被面。趙長寧停在門口,朱明熾似乎在更衣, 她就不想踏進去了。

大太監要給朱明熾解開龍袍的時候,朱明熾道:「……不用了,退下。」

大太監一句話不敢說,垂手退出去,合上了隔扇。

朱明熾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然後停了下來, 趙長寧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道:「抬頭。」

趙長寧卻沒有動,盯著燭火的影子, 方才的鎮定沒了蹤影,手背微微發抖。如今他已經是九五至尊, 想要的東西就要佔到手上。坐懷不亂?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方才不是能說會道的, 怎麼現在啞巴了?」朱明熾伸手落在長寧的鼻尖上, 「蚊子咬的?」

隨著他的手指漸漸往下,到了紗羅衣的邊緣,紗羅衣阻擋了脖頸的肌膚,他粗糙的手指帶著熱度,燙得人發抖。趙長寧淡淡地道:「……牢獄裡的蚊子多。」

朱明熾嗯了一聲, 手仍舊往下滑去:「還有別的地方咬了嗎?」

手腕上、脖子上還有幾個。但是趙長寧什麼都沒有說, 她單膝跪得發麻,卻動也沒有動,身子綳得如弦一般。

朱明熾靜靜地俯視著她。她這樣就乖巧多了,清瘦的身子半跪在他面前。沒有要殺他的事,就像那日雨夜裡她將他抱在膝頭。

平生受盡了痛苦和漠視,但凡別人對他好些,他心裡就記得。其實還以為她是真的喜歡他,他雖然是武將,卻自幼洞察人心,熟通音律,其實是個生性敏感的人。那時候他機關算盡,料盡了一切的後果,卻沒有料到她這一遭。當他知道那幾個人是來殺他的之後,他就送了那些人的命,心裡的憤怒,就如一把軟刀子插進心裡,有股隱隱的疼痛感……

朱明熾想讓趙長寧也喜歡他。他如此的希望,希望得比趙長寧想的還要多很多,希望這個人乖順的皈依於他。

原來是從容的算計,但自從奪嫡之後,他心裡一直有股暴戾感,想直接佔有她。

畢竟他已經是皇帝了,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

但偏生朱明熾很明白,趙長寧這樣的人,若是這樣對她了,日後必難以再修復分毫。所以連官位也不曾奪去,反而升了她的官。可她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興許是覺得自己要折磨她。若是真的要折磨她,他的方法是有千百種的,為何要選這種。

朱明熾察覺到她的緊繃,收回了手淡淡地道:「……起來吧。」

不過是叫進來看看咬成什麼樣罷了,卻這樣表現,當他是洪水猛獸了。

趙長寧從地上起來,後背已經出了冷汗。拱手道:「陛下若是無事,微臣先退下了。」朱明熾嗯了聲,她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才鬆了口氣。此地龍潭虎穴,是非之地。這次全身而退,但保不齊下次……

這個人現在是天下至主,不過在跟她玩貓捉老鼠而已。長此以往,總有那麼一天的……在此之前,她要想出個辦法來,不管是什麼辦法。

剛走出宮門,後面有人叫住她:「趙大人留步。」

原來是伺候朱明熾的一個太監,他行了禮,遞給長寧一個匣子:「皇上讓奴婢找出來的,太倉進貢的薄荷膏。」

是一個寶石藍的景泰藍燒瓷葫蘆匣,掐絲是蕉葉紋,雲紋銅扣扣著,異常的精緻。

趙長寧接過來,看了片刻後放進了衣袖中。

夜幕低垂,趙長寧的馬車走在路上,陳蠻在旁邊輕聲同她說話。長寧卻有些疲憊,靠著車壁閉目休息。

這時候,馬車卻吱呀一聲停了下來。

趙長寧睜開眼睛,只見車簾已經被撩了起來,陳蠻看著她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見您。」

趙長寧抬首望去,只見夏夜冷風裡,這人鬢如刀裁,俊朗的臉上嵌著一雙桃花眼,神色卻比原來清冷了不少。

不是許久未見的杜少陵還是誰。

自從他父親入獄之後,杜家就散了。他現在在翰林院雖然沒事,卻也活得舉步維艱。

「趙長寧,可否借一步說話?」杜少陵的聲音微帶著些沙啞。

長寧伸手示意停車,又對陳蠻輕聲道:「找個僻靜些的茶館坐下。」

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宵禁了,大半的茶館都關門了。衚衕里倒是有個茶樓還開著,也沒什麼客人。趙長寧壓了一兩銀子,要了個雅間。

雅間的隔扇打開,能夠看到窗外已經沉下來的黑夜,鱗次櫛比的屋頂,朦朧的燈籠光點綴在街道上,更遠的地方是護城河。

「算來與杜大人一年未見了,找我何事?」趙長寧給他倒了酒。

杜少陵把玩著酒杯,笑了一聲:「你我家同效忠於太子殿下,如今我家失勢,你家卻是飛黃騰達。我還在翰林院混資歷,而你已經是身居正五品的大理寺丞。」

「杜大人有話不妨直說。」趙長寧卻道。

杜少陵一嘆:「卻也不是嫉妒你,就是感嘆風水輪流轉而已。」他抬頭看趙長寧,她的下巴上有一個小窩,顯得嘴唇非常的精緻,他的頓時語氣有些遲疑,「你……這麼晚從皇宮裡出來,可是與皇上獨處?怎麼不好好愛惜自己,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說著就忍不住握住了趙長寧的手,「他又是帝王,若是起了別的念頭。你該怎麼辦?」

趙長寧卻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杜大人不是來找我談這個的吧?」

杜少陵知道她不喜歡聽這個,沉默了一下,還是說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如今天下既定,新皇的皇位坐得穩穩噹噹,只是原太子還在宗人府受苦,想來,恐怕趙大人心裡也不安寧。太子黨雖然已經蕩然無存,但我父親託人傳話給我,說務必要將太子殿下救出宗人府,他受不得這個苦。如今來看唯有封藩這一條路,只是皇上決計是不會同意的……」

原來是為了朱明熙而來。杜大人原來做過朱明熙的老師,倒是真有幾分情誼,竟然身陷囹圄還為他考慮。

但是讓皇帝封藩能有什麼辦法,幾位大臣的提議他都打回了。朱明熾手頭有軍權,錦衣衛、京衛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雖然朝廷不穩,但是軍權在手,別人能拿他怎麼辦。他這個人又並不好說話,別人不敢輕易忤逆他的意思。

「杜大人來找我,是想讓我想辦法?」趙長寧抬頭問。

杜少陵嘴唇微動,苦笑道:「別人不知道你趙長寧的厲害,我可是清楚的。太子殿下將你放在大理寺,不能發揮你所長。若是在戶部、刑部,恐怕趙大人的成就不止於此。」

趙長寧一時沉默,靠著椅背,細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扶手。輕輕地道:「恐怕不是吧,杜大人可打的是我七叔的主意?」

杜少陵訕訕的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瞞不住你……父親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想著當初太子待周承禮不薄,想請他眷念舊情。」

七叔是不可能幫忙的,趙長寧很明白這點。他心智堅定,絕不會被什麼舊情打動的,否則不會把顧嚴弄下獄了。

朱明熙封藩……倒不失為把他救出來的一個好辦法。若朱明熙能成為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修養生息,對她是有益處的,他也不必在宗人府里受苦了。但是如何才能讓朱明熾封藩,倒真的是個問題。

藩王也分為兩類,北方防禦體系的藩王擁有軍隊,而別的藩王只有防衛軍。還是當年太祖傳下來的的規矩,想讓宗族兄弟為他安定邊疆。前者恐怕是絕無可能的,後者想想辦法還能辦到。

「七叔是絕不可能幫忙的,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趙長寧緩緩說,「沒人能提出封藩而不被皇上駁回,除了一個人,那就是皇上他自己。」

杜少陵嘴唇一動,趙長寧說的是什麼主意!

「稍安勿躁。」趙長寧自然曉得他不知所以。喝了口酒,轉著酒杯繼續說,「皇上最怕的不過是別人說他皇位來的不正統,所以遲遲不放太子,分封了的藩王自然與皇位繼承再無關聯。等到幾日後的大朝會,你請一位言官直諫皇上,說有人意欲謀反,另立他王。告的就是那些反對立藩王的大臣,阻止封藩,就是在給太子等人繼承皇位的可能,自然就是意欲謀反了。而且有違太祖遺訓,還是對太祖的大不敬……皇上騎虎難下,就是不分藩也要分,不過分封的封地應該不太好,只能將就了。還得記住一點,需得是大朝會,百官都在場。」

趙長寧越說,杜少陵眸光越驚。低聲道:「皇上惱羞成怒之下,豈不是會殺了此官!」

趙長寧笑著搖頭。他不懂朱明熾,朱明熾又不是昏君,昏君才會殺言官!

更何況言官都不怕死,若你真的賜死他,他還會覺得很光榮,他是直諫被皇上殺死的,是請流派。搞不好他英勇赴死之後,同僚也會被他的精神感動,還會湊錢給他修個千古清流的牌坊。而殺了言官的皇帝也會留下罵名。

所以言官巴不得你殺他,你殺了他,他就能在史書上留名了。

朱明熾最近煩的就是這些言官,什麼都敢說。所以他才沒空來料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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