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共舞(一)

不管怎麼說,方竹仍舊鼓起了勇氣,在下班後去醫院看望父親。如果父親醒著,她就在門外看一眼就走,如果父親睡著,她就進到病房的小客廳里,把自己親手煲的海參湯放在桌子上。

張林雖然希望她能更主動一些,但方竹始終沒有辦法更進一步。好在她選擇夜裡去醫院,那時候父親多半是睡著的。

她迴避著張林的問詢,把湯一送,說:「我問了醫生,爸爸可以喝這個。」

張林說道:「方竹,你以前不會幹這個的。」

方竹笑笑:「我現在做得很拿手。」

張林的目光停留在方竹的雙手上。

自給自足的這幾年,只信雙手去苦拼,保留一雙白皙無瑕細嫩的青蔥雙手幾乎是不可能的。方竹把手舉起來:「相信不?我以前一碰洗潔精、洗衣粉就過敏的富貴病也沒有了。」

張林怪怪地說了一句:「也許師長是對的。」

這都是一些小進步而已,方竹知道自己還不夠。就如上一回讓何之軒進了她的小亭子間,室內稍微的雜亂讓她在何之軒面前坐立不安。

她一直希望進步,在他和他面前。

老莫似乎是聽說了方竹偶爾去探望她父親的事情,有一回特意說:「是該好好陪陪家裡的人,年紀大了更加希望孩子們在身邊,天倫之樂是過一天少一天的。」

老莫的話敲到方竹心頭,震到她的神經。

全部心結,在時間面前不堪一擊。

她沒有同老莫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把最近又新寫的幾篇援交少女的稿件拿出來交過去。她說:「這些稿子差不多了,您愛人那裡的數據整理好好,我想就可以報了。」

老莫問道:「你還在查李曉的事情?」

方竹如實答:「是的,可惜線人失蹤了,我去了西區好幾次都找不到他。……」方竹把牙咬緊,鬆開後,才說,「我們不能報那些買春的客人。」她對老莫說,「我們應該報警。」

老莫點頭:「我和愛人商量過這事情,在暗訪的過程中我們幾乎快要接觸到組織小女孩賣淫的中介,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是有責任和相關機關接觸一下。這事我來辦,你把你收集好的資料給我,我這兩天就去警局跑一趟。」

方竹把手頭的資料整理好,交給老莫,但是遲疑著說:「可是……曉曉……」

老莫深知她的心意,說道:「我會把李曉的資料抽出來,她應該平靜地離去。」又不免嘆息,「這些孩子如何失足,以及在失足之後,他們的家庭、我們的社會都沒能及時對他們進行疏導和干預。李曉這樣的悲劇……唉——」

這是方竹最無能為力的地方,她默然。

老莫看到眼中有悲戚的方竹,不想將自己負面的情緒傳播,便說:「本周五有個慈善晚宴,好吃好喝好表演,請了報社一幫記者去捧場,報道歸娛樂版那邊發,我把邀請函當員工福利派,你有空去湊湊熱鬧。」他不由分說把一封邀請函塞到方竹手上。

方竹推辭:「你知道我對這種應酬最不習慣。」

老莫沒有強求她:「隨你,但是年輕人需要一些社交讓自己快活起來,就當多認識點未婚男靑年也是好的。」

方竹自嘲:「我一直老氣橫秋的,和快活絕緣,未婚男青年都不願意靠近我了。」

老莫故作生氣狀:「這孩子!」

方竹最後還是拿著邀請函笑著離開了老莫的辦公室,她知道被人關懷是多麼的寬慰和快活。她走到娛樂版的編輯室,裡頭的同事正在講話。

「今晚是市政大樓里辦的活動吧?承辦方是哪家呀,竟也拿得下這個單子?」

「那家香港人的公司,叫什麼來著?哦,想起來了,叫『君遠』吧?」

方竹的腳不聽使喚地停了下來。

這麼巧,她的心臟又如有鼓點急促敲打起來,本能的願望伸張出來,她翻開邀請函,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

方竹最後還是跟著娛樂版的同事抵達了慈善晚宴的現場。

在去之前,娛樂版的時髦記者們建議方竹在著裝上面多加註意,這對方竹是個難題。

她入行以後,基本謝絕各色應酬酒會,整日價灰頭土臉跑社會新聞,衣櫥里全部都是恤衫仔褲,出門一定是個中性打扮。

當年初入大學穿著牛仔裙的女性溫柔已經離她遠去,連帶那條Levis牛仔裙都不知失蹤到了哪裡。

見她面露難色,同事慷慨說道:「你是萬年樸素人,還是跟我回家翻一套穿吧!」

娛樂版記者出入交際場所頻繁,衣櫥內琳琅滿目皆是各色艷麗顏色,讓方竹挑花了眼。

同事拿出一件桃紅色小禮服,方竹搖頭,太艷麗、太扎眼;同事又拿出一件湖綠色小禮服,方竹又搖頭,款式過於暴露。她已經普通了這麼久,不適合一下子在人群中出挑。

同事說她:「這年紀就應該穿得招搖。」

方竹說:「我是真的不習慣。」

於是同事最後塞給她一套淡青色的連身裙。裙身是保守的A字裙,在腰間打了褶皺,褶皺做成花枝纏繞的模樣,既不惹眼也不失禮,還有意外暗藏的優雅。

這很適合她。

同事看著方竹穿好,建議道:「小方,你皮膚白,穿明亮一點的顏色肯定更漂亮。」

方竹敬個禮:「多謝您的意見,以後我有機會實踐。」

同事拿她沒有辦法,只得隨便她去。

方竹在進宴會廳前,在女廁中對著鏡子打量自己。

淡妝,短髮,素色的衣裙。

曾經的飄揚不羈和自己完全無關,這就是現在的自己。

那麼,自己又為什麼要來呢?

她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話——你想見他。

有任何的機會,她都沒有放棄去見一見他。

方竹望著鏡中的自己,自己的眼中有微弱的火焰,火焰燃燒著的是渺茫的願望。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她為這願望振轉反側,用盡全部的氣力去追尋、去握緊,最後還是失去。

往日不可追,來日亦不可期待。

這就是她目前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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