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自困(三)

菜陸續被端上來,此間東北菜館做菜十分地道,鍋包肉、地三鮮都是方竹的手藝遠遠達不到的水準,餃子倒是做得不如何之軒。

兩人靜靜地吃著菜。方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將李曉的事情向何之軒全盤托出。故人的荒唐事,說多了只會讓人泉下不安,這是她對女孩名譽最後的守護了。

方竹整頓了一下情緒,說:「當然,李總對『孔雀』還是貢獻很大的。以前念大學的時候,他們只做一支牙膏,現在沐浴露、洗髮水的銷路都跟著鋪開了。」

她擺明了態度,但是又這麼快就理清情緒,曉得一是一,二是二,該說什麼話,該怎麼說話,長進了許多。何之軒望著她微笑。

他說:「李總想重新包裝『孔雀』的護膚品。」

方竹點一點頭:「他的雄心很好,想跟國際大牌爭國內市場是吧?」她想了想,又問他,「其實如果想要拿國際名牌,你應該也有些路子的。」

他放下了手裡的筷子:「『孔雀』不一樣。」

方竹咬著筷子,想著他的話,想到他車裡的紀凱文,也想到紀凱文如今仍是「孔雀」的市場總監,於是就衝動地問了一句:「有舊情?」問得有點咄咄逼人了。

何之軒只是隨和地笑笑:「倒下去的東西重新樹立信心,並不容易。」他輕輕皺了皺眉頭,又解釋,「『孔雀』的護膚品產品是年前才從國際日化贖回來的,現在需要重建渠道。」

他說的話很有道理,她如今也並沒有什麼立場讓他解釋清楚一切行動,是她在剛才的時刻失態了。

方竹低頭吃菜,又吃了好幾個餃子。餃子雖然沒有何之軒包的好吃,但是既香且鮮,還是很好吃的。

何之軒看著方竹吃東西,她吃東西的時候很仔細,速度不慢,但是很文雅,很可愛,一看就是受過良好的家教的。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著她吃東西了。這副情形至為懷念。

方竹吃得很飽了,才發現何之軒面前的餃子幾乎沒有動過。她問:「你不餓?」

他卻問:「感冒好了一點了?」

方竹說:「板藍根萬試萬靈。」

她想她終於能在他面前,把話講得稍微活潑俏皮一些了。她又問:「我以前一直有計畫要採訪『孔雀』,這次倒是好機會。」

何之軒說:「好的,非常感謝。」

方竹又說:「這裡的餃子沒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軒淺淺笑一笑,才開始吃了起來。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餃子只吃芹菜餡。三兩口,他吃畢,要拿紙巾,方竹已經遞了過去,他接的時候,手指一觸,方竹猛地就縮了手。

最後是何之軒付的賬,然後兩人一起肩並肩走出菜館。方竹始終沒有問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而是客套地同他講:「謝謝你的晚飯。」

何之軒說:「方竹,早一點睡覺,讓你的媽媽放心。」

只這一句話,方竹的鼻子又開始泛酸。

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多想上前擁有他有力的擁抱,甚至輕輕的額吻。那一個吻,會把她心裡的傷口一一安撫。

但他只是說,他沒有行動,他的指尖都沒有動一動,就這樣臨風站立。

不管他因為怎樣的理由進的東北菜館,流逝的時光告訴她,一切都在變化,從前不可能再回來。

月光照下來,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道影子,和他是分離的。她被風一吹,稍微清醒。剛才才說過的,什麼叫做物是人非,都過了這麼些年,哪裡還有可能舊事重演?

她往後退了一步,說:「車站就在旁邊,這裡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煩你送了,再見。」

說完一轉身,還是改不掉的倉倉皇皇地離去。每一次的結局都只是世間獨留他一個。

方竹又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間,書架上母親相片前的香已經燃盡,母親一如既往望著她顎首微笑。

她趴在母親相片面前,像小時候那樣撒嬌:「媽媽,我該怎麼辦?我以為我一個人OK的,可是我看見了他,看見了他以後,我就變得不像我自己,總是做出這樣那樣愚蠢的事情。媽媽,沒有你在我身邊,我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糟糕。媽媽,我好想你。」

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

但是次日,依然得準時起床,打扮清爽,面臨全新的一天。昨日的憂鬱和猶豫,被今日的忙碌壓迫到昨日,這就是都市生活的現實。

方竹曉得不該容許自己這般矯情。

她趕個大早抵達報社辦公,社內很多異地戶口的記者已請假回家過年,唯有主編老莫每日準時蹲守現場。

老莫把愛人那個研究組寫的七七八八的報告拿給方竹過目,裡面沒有關於李曉的部分,方竹十分感激。她說:「我聽說李曉是得了抑鬱症。」

老莫嘆息搖首:「這個女孩子選擇這樣的道路,心裡不知道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如果能早點找到她,進行心理干預,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了。」

方竹低聲喝:「這都是她爸爸的責任。」她是有些恨的,是為了李曉而生出的恨。

老莫拍拍方竹的肩膀:「小方,作為記者的職責是真實記錄,在沒有把全部真相搞清楚前,不要輕易地下判斷。不是我是非不分,可在我們沒有搞清楚全部真相前,不要無端地肯定一個人,也不要全盤否定一個人。」

方竹聽完主編的話,把浮躁的心情暫時撫平,然後才彙報:「我問線人要過她的客戶名單。」

老莫沉吟片刻,才說:「小方,找這些女孩子的有一般的人,也有不一般的人。」

方竹堅決地講:「我明白的,我知道得了抑鬱症,最後選擇這條路也可能是病發。伹是曉曉所處的環境到底是怎麼樣的,她和她的客人有怎樣的交流,她怎麼想的,她的爸爸到底為她做過什麼,我都想搞明白,為了她搞明白。」

她有一口氣憋在心口,為了李曉,也為了自己。且,箭已發出,已無收回的可能。

線人阿鳴最近缺錢,又尋上了她,她提出交換條件,阿鳴表示儘力去弄,可能這幾天就會有眉目。她對老莫講:「如果拿到曉曉的客戶名單,是不是可以加上中介的資料,一併交到瞽局去?」

老莫仰頭抬了抬老花眼鏡:「憑我們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什麼程度就做到什麼程度吧!」他對方竹關切地講,「這幾年你做了很多深入細緻的報道,方方面面的人得罪了不少,自己要當心。」

方竹笑:「人身攻擊我是不怕的,被警局找進去喝茶我也不怕的。」

這幾年她做報道很搏命,確如老莫所言,得罪過白道黑道上的不少人。最兇險的一回是她卧底報道浙東一條上下勾結成型的假藥產業鏈。當時不慎暴露身份後,被一群不明人士包圍在旅社內,報警也無用,她在旅社內以缺糧少水的狀態同外頭的人僵持了兩天,才有上海報社的外援和警方過去解圍。從旅社出來見著陽光時,人差點虛脫過去。

但,真實記錄和如實報道,是記者的天職。方竹當初選擇了這項事業,就絕對不會後悔。只是——可惜,何之軒如今已經不再是記者了。

又思及他,她對自己拚命搖頭。不可不可,怎好任由自己又開始放縱這樣的情感?明明一切都已過去,往日之事不可再來紛擾內心。

然則,不得不面對的寂寞春節又臨面前。這幾年,方竹認為自己已習慣度過這些難耐的團圓節日。在漫漫長假里,她不是申請外派做報道,就是選擇忙碌的選題混掉十來天的假期,把這個寂寞節日平靜度過。

今年自然也不會例外,方竹順便將春節的選題提給老莫。

老莫對著她報的選題直搖頭,她率先把老莫要講的話講掉:「老編,您看春節期間在服務場所堅持打工的外來務工人員的心情是不是更值得探究?春節期間服務業的用工荒問題是不是應該正視?」

老莫嘆氣:「倔脾氣,難講通。和你爸一個模子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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