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誰管英雄出處? 十四(上)

藍寧從羅大年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好像剛自考場下場,成績還未必理想,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惶恐。

剛才對答的一句句,言猶在耳,往複回想,更覺驚心。

原來撕破臉講出來的話,會這麼的有殺傷力,也這麼銳利,不留情面扯破一切。

她無力地伏在辦公桌前,發覺眼前氤氳出霧氣來。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錯。

她在很多年以前,堅定地不許自己哭泣,因為她知道,她選擇的是一條什麼樣的道路。

她曾自信滿滿地對時維講:「帶著笑容過每一天,因為我們都會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還是有永恆的,所以我們要抓住瞬間的快樂去堅持。」

時維摩挲她的長髮,他的手指這麼溫暖,他的言語也溫暖:「藍寧,對你可真沒辦法。」

那時,她可以用笑容陪伴他渡過短暫的每一天。

如今,她卻想要哭。

睫毛一搭,真的重起來。藍寧趕緊抽出餐巾紙,擦拭眼睛。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藍寧掩飾地低下頭。

那個人講:「歐式集團下的美蓮有一款防水的睫毛膏,挺好用。」

藍寧禁不住笑起來,搖著頭:「我知道是你去年拉來的生意,為他們寫的中文文案——讓你的大眼水盈盈。」

來人正是羅曼,她很正色,目不斜視,講:「一般絕好的產品,我才會親自寫文案,不但是對我的鍛煉,也是對他們進行我的致意。」

藍寧不禁抬頭,羅曼沖她眨一眨眼睛。她很擅長眼妝,眼睛總能神采飛揚。

羅曼講:「自從做了『美蓮』的這隻睫毛膏文案,我就一直用它。做我們這行,有一點挺好,我們能知道這產品到底是不是真的好。」

藍寧抓起面前的鏡子,看到自己的睫毛膏化了一半,只好氣餒:「還是你講的牌子好。」

羅曼掏出睫毛膏:「快去洗手間試試。」

藍寧在洗手間里狠狠洗了一把面,又仔仔細細上了一遍妝,才轉出來。

羅曼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來還睫毛膏,微笑:「你用著也不錯。」

「我今天就去買一支。」

「我為『美蓮』做了不少廣告,他們應該額外支付一筆獎勵金給我。」

沒有想到羅曼竟然這麼風趣。

可是,她又說:「羅總把日文雜誌社的項目移交給程風了。」

藍寧知道這個事件就發生在剛才。

羅大年如此迅速,如此決絕,如此不留餘地。

這是一個真正的分水嶺了,因此他不再隱藏,不再猶豫。

藍寧只剩難堪。

然,羅曼為什麼要同她講這些?

藍寧不動聲色,觀察羅曼,至少她表面上是真誠的,關切的,至少表面是沒有絲毫壞心的。

這個結論一下來,藍寧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原來她對關於羅大年的一切,已經如此戒備,如此審慎,連帶波及他的血緣親屬。

但,羅曼是羅大年的血緣親屬,確是事實。

羅曼笑著講:「馬上要下班了,今天晚上要放『美蓮』的廣告,請捧我文案的場。」

藍寧被逼的只好笑:「當然的。」

也終於是笑出來了。

這一點,足以感謝羅曼。

但是,這一天畢竟是她七年來,首次用這樣重千斤的心情走出寫字樓。

出門一拐彎,便是本城著名的林蔭街。

這裡的法國梧桐都有近百年歷史,枝繁葉茂,枝椏匝地,一到蓬勃生長季節,就必須由園藝工人修剪長出界的樹桿。

千千萬不能長出界,出了界,你就要離開本體。

現在已是入夏的時節,有樹桿正要長出界,過得幾天,便有環衛工人拿著大剪刀過來修剪了。

藍寧記得她挽著時維的胳膊,走過這條林蔭街,看著環衛工人趴在高高的樹榦上,做這項勞作。

藍寧對時維說:「為了方便在這條有名的談朋友盪馬路的馬路上盪馬路,你瞧那邊大樓里當辦公室好不好?」

其實這裡離藍寧母校很近,離時維的宿舍也很近。

時維總是答應她的。

時維從沒有不答應過她什麼。

他答應當她的男朋友,答應她開了這間公司,答應她把公司的地址選在這裡方便他們盪馬路,答應她加入了公司。

他還答應她,帶她去壩上草原騎了馬吃了烤肉,答應她帶她在這條林蔭街走來走去談朋友。

他答應了她太多,幾乎不讓她失望。

藍寧想起來,也在這條林蔭街上,她問時維:「時老師,請嚴肅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叫藍寧的痴頭怪腦的小姑娘?」

時維其實很幽默,他答:「小姑娘確實痴頭怪腦,用你們上海話來說,讓人吃不消。」

藍寧彼時就是小姑娘,心裡樂滋在茲,一瞬就當天荒地老。

如果是那樣,時間不流逝,那該有多好?

只是想著,時間都會悄悄溜走,提醒她,這條路到了盡頭,前面是地鐵站,往下一鑽,又是下班高峰人流,擁擠得她不得不忘記自己的樂滋在茲。

藍寧醒過神,跟著大流,湧入地鐵,有乘客的手機響起來,音樂是一首老歌,老歌是這樣唱:「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連老歌也不會,因為乘客已經接起來,對那頭講話,講的是去何處吃飯。

最後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便是很短的人生。

藍寧忽然憤懣,她轉一個頭,鑽出了囂攘的地鐵站,從另一個口子出來,便是一座老石庫門改建的創意園區。

這裡改建不久,人氣還不甚旺。正適合藍寧往裡踱步,她往裡轉了一圈,又轉出來,突然就意外地看見了熟人。

有一間兩層高的小石庫門前有一男一女在低聲爭執。

女的講:「首期三個月,我是沒有問題的,你也請通融。」

男的講:「上次你兒子不是說了,房子你肯定要租的,房租也是沒有問題的,不足以一年的定金拿不出來吧。我們這樣的市口,這樣的管理公司,制度都很嚴格的。要麼,你問你兒子要?」

女的像被針扎了一下一樣,講:「是我開店,又不是我兒子開店,性質兩樣的好不好?」

男的講:「哎呀,太太,你別為難我了,你們這樣的條件還計較什麼三個月一年啊?」

女的忽然就面紅耳赤,這樣吃了排頭,不是不尷尬的,同她一身的光鮮簡直不成正比。

何故如此狼狽?

藍寧看過去,王鳳是從不曾低聲下氣,甚或委曲求全。她對對面的男人是放低了身段的。

王鳳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講:「六個月定金,怎麼樣?」

對面的男人還是猶豫,王鳳瞅住他的眼神卻充滿了祈望,看得藍寧心內惻動,差一點就要往前一步,出手幫助。

但是不能夠的。

在這樣場面上的王鳳,若要知道被藍寧碰巧看一個全去,不知是如何的不知自處。

藍寧在這一刻格外能體會婆婆將會有的感覺,故此,她選擇往後退了一步,退到陰影里,完全不讓他們看見。

回到家裡頭,張愛萍早做好了晚飯,待藍寧回來便做一個交接工作,下班走了。

這位小保姆料理的四菜一湯,葷素搭配合理,口味過關,也是認真勤力工作的人,自她來後,家中家務閑事還是打理得令人放心的。

藍寧很滿意,給她結算工資的時候多塞了兩張票子。

沒有想到張愛萍驚驚慌慌的,竟然不肯要,連講:「怎麼可以多收額外的?」

藍寧說:「就當給你的加班費。」

「但是我沒有加過班啊?」

這麼老實。藍寧更加不肯收回給出的獎勵。

所有工作有付出的,都該得到回報。這是她所想的。

關止回來了稍晚了些,自動報備是去換車了。

藍寧倒是沒想到問他換了什麼車,只問:「你媽媽租鋪子有困難?」

關止一愣,一時沒答。

藍寧摸不准他是什麼意思,竟然有些怕自己這樣發問會不會唐突,便期期艾艾也問不下去。

但關止到底是自己答了。

「大約她的積蓄不夠。」

藍寧露出詫異表情,被關止颳了一下鼻子。

「我爸並不贊成媽媽的三產。」

藍寧馬上氣憤:「憑什麼?」

「或許認為媽媽不能勝任,就不比去冒虧本風險。」

「這算是關心?」

關止聳肩不答。

藍寧對她的這對公婆,印象真的並不明亮。

王鳳且別提她,關慶國更是模糊得如同路人。

她甚少去關家的小洋樓,一個月都不到一次,遇到關慶國的機會少之又少。偶爾關慶國也會同王鳳一起到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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