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太過真誠即像刀 四(下)

關止在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父母關係並不好。

父親是在爺爺文革遭難,自己不得已插隊落戶的時候認識母親,因為母親手執顏色鮮艷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蓮。

那是一個蒼白的年代,無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陝北,年輕人除了讓原始的慾望勃發、生根、發芽,再也沒有別的慰藉。艷麗的顏色是蒼白青春的唯一點綴,匆匆塗抹上,回頭以後,發覺是錯,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關慶國回城的時候,關山已經平反,他想效仿許多同學那樣,在當地離婚。意思別彆扭扭表達出來後,王鳳馬上抱著年幼的關心講:「你知道你們那裡有一條黃浦江,我們娘倆不怕跳黃浦江。」

在上海的關山也不同意關慶國離婚,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

關慶國年輕氣盛,對著父親冷笑:「您當年一進上海灘說的什麼?土八路要娶洋學生。」

他確認自己有資格對父親冷笑。

關山當年從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回來,帶了一身的傷病,妻子留下三個兒女早逝,組織上只想快點給他找個愛人照顧他年幼的三個孩子。

邵雪甌是城隍廟萬字齋老闆的養女,一路私塾女大讀出來,文氣嫻雅,有一日從南京路上走過,比身邊所有的女學生都要秀氣漂亮。關山的小汽車開過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幾眼。

萬字齋老闆父子正被拘捕審查,從解放初就被調查,查了好多年,終於證據確鑿。萬字齋老闆的哥哥原在上海淪陷時期,為了保護文物死在日本人手裡,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賣了好些古文物討好日本人。這便是頭一宗倒賣文物的漢奸罪。

邵雪甌嫁給關山的時候,萬字齋的老闆已經被槍斃,他的兒子被放出來,分配到城隍廟已經國有化的飯店裡當學徒。

這些往事都是為關家服務三十年的三奶奶斷斷續續口述給關止聽,關止聽完以後,就去老公房找同學玩打仗。

其實家裡堂兄堂弟好幾個,一起玩起來也挺熱鬧。但關止覺著無趣,覺著缺了什麼。他羨慕老公房裡的孩子,還有藍寧的一家四口。

自己的爺爺從不會像萬爺爺那樣和藹可親近。

關山的軍人脾氣歷久彌堅,訓誡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甌,家裡誰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氣。關止只覺得這個家裡像個大蒸籠,要把每個人都發成白面饅頭。只有在老工房裡,他才能自在呼吸。

藍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藍寧面前扯了她的辮子,裝作開開心心的樣子說:「手嫌的丫頭,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藍寧對他吐舌頭:「你以為我想看到你啊!以後再也沒有人煩我外公了。哼!」

萬則萱給他做了一些點心,用油紙包好,放進塑料袋裡,要他拿好。

關止只覺得不好意思,一直望著裝著藍寧一家的大卡車走遠了。

他是真的悵然若失,彷彿心裡缺了一塊什麼。一轉頭,遠遠就看到奶奶站在馬路的另一邊。奶奶向他招手,牽著他的手回家,回到家裡,他進入自己的房間,仰頭一躺,真覺得沒勁。

關止自從上了寄宿制高中之後,便很少歸家了,回來也就貪著三奶奶單獨給他燒的一頓紅燒小肉飯。他還記得萬爺爺以前做過的寶塔千層肉,只嘆息自從藍家搬走以後再沒吃過這樣口味的小菜。

姐姐關心學習成績一向優異,高二的時候就拿了劍橋的獎學金遠走高飛。

姐姐離開的那陣,王鳳面上生光,廣宴賓客大肆慶祝,令軍區內關宅這棟小洋樓笙歌三日。關心只把唯一的弟弟耳提面命。

「你要記牢,我們和其他人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大嬸嬸二嬸嬸家裡是何等樣人?關懷關冕,關琦關琳,個個都有才有貌有本事,在老爺子面前我們從來都坐冷板凳。」

關止高二的時候已經個子竄到一米八,站在嬌小的關心面前,只覺得不能順氣。他沒好氣地問關心:「姐,你就這麼在乎爺爺面前的一張板凳?」

關心指了指樓下客廳里,周旋賓客間的王鳳,她穿紅戴綠,在人群之中樂不可支。關心捏緊了手,講:「如果媽媽覺得這樣適宜,我無話可說。媽媽不容易,我們要孝順,但我們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大伯二伯甚而是爸爸都不願意出席這樣的場合。關琦當初考了鋼琴十級,在家裡開一個小型音樂會,來的都是什麼人?今日來的又是些什麼人?」

關止擁抱姐姐:「姐,一切都是虛名。」

「你和關懷關冕都是孫子,爺爺從不親近你。」

「我避他還來不及,但奶奶一直對我很好。」

「她不是我們的親奶奶。」

關止對姐姐嘆氣:「姐,你得多累?」

關心說:「關止,你到底是男孩。」

關止聳肩:「姐,你想說什麼?巴著老爺子在我大學後賞個好飯碗?即便是我不巴著他,怕好飯碗也自動掉在我面前。何必這麼累。」

關心揚起頭:「總之,關止你不可以沒出息。」

關止想,自己學習過得去,怎可叫沒出息?或許同自己的堂兄相比,才令姐姐有此感嘆。關懷十五歲就上了科大少年班,關冕如今就職美國華爾街,關山簡直老懷甚慰,常在用餐時候稱:「我們關家的孩子,拉出去個個是英豪。」

關家保持了一些老傳統。當初組織分配了軍區里唯一一棟三上三下小洋樓給關山,他就決定自家子女絕不外遷,直到第三代長大成人,各有事業,才陸續搬了出去。

關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點進食,客廳里一張長方形花梨木餐桌,兩首坐的是關家兩位長輩,兩側是各房人等。關止坐在末尾,離邵雪甌最近,邵雪甌便一直為他添菜加飯。席間只有關山向各房問話,關家的兒子都懾於父親的威嚴,一般有問必答,拘謹似對司令員。

關山的三個兒子里,只有關慶國和關山鬧過,但後來被警醒,深悔一時衝動,再不提和王鳳離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繼續當孝子。

關止有時候被老公房裡熱情的同學家長留飯,那邊也是十幾口人,鄰里幾大家子擠在一個公共廚房裡吃吃笑笑,藍寧嘰嘰咕咕說著話,嘴總也不閑。

關止坐在萬則萱的身邊,萬則萱便為他添飯加菜。

關止高考的時候,關山講:「關懷學生物,關冕學金融,關止從小學過美術,作文也寫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們家裡有武狀元,也得有文狀元。」

王鳳和關慶國這兩個十幾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時在關止的志願表上填了中文系。連關心都打越洋電話過來說:「聽爺爺的沒壞處,萬不能食碗面反碗底。」

關止差點摔掉電話,就想叫「你們要仰人鼻息,憑什麼強加於我?」

關止二十歲生日快到的時候,王鳳向關山申請給他做生日宴。關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壽」打發掉,王鳳忿忿,關止只覺得是解脫。

上大學之後,他的時間更加自由,學了開車,從好友處借來好車兜風。學業之於他,真成了生活點綴。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鳳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糾纏不清,我們區里幾戶人家的姑娘條件都不錯。方家的小竹,周家樂樂學識樣貌都好,最好是簡家的單單,她的爸爸剛去北京上任。」

關止便真和周樂樂約會了一陣。

周樂樂長得一張圓圓蘋果臉,笑起來十分可愛,關止看得也挺愛。王鳳知道了就更愛。就是周樂樂脾氣有怪癖,她念戲劇學院導演系,有齊未來藝術家的所有大牌脾氣,常在三更半夜打電話給關止非要對著他念詩歌,一時快樂一時傷感都要拉著男友講足半個鐘點的電話。

關止對邵雪甌講:「奶奶,女孩把男朋友當情感垃圾筒,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邵雪甌笑著說:「如果你心歡喜,自然什麼都歡喜。別叫別鬧,自己的心自己承擔。」

關止自知承擔不起,將周樂樂約出來,吃了一頓分手飯。他自有他的一套圓滑說辭,說得周樂樂淚盈於睫,自覺與關止的戀愛是一樁錯誤。

關止發覺解決錯誤的戀愛如此輕鬆簡單,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裡,想要找奶奶再談談心。卻在門口聽到奶奶對爺爺講:「老關,我們離婚吧!」

室內先無聲,無聲才可怕,關止在室外停住腳步,屏息凝聽。

「哐啷」一聲,是唯一驚天動地的動靜。關懷路過,稍稍停了停,做一個手勢,示意關止不要管閑事。

這棟三上三下小洋樓,每家一戶,門是紫檀木的門,一閉一個世界,並不相連,門前雪也要自掃。

三奶奶無聲地走進去,掃出一地的紫砂瓷片,關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還能完整出現的萱草,依舊風姿卓然。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仍是一桌子默默無聲。飯畢,他看到邵雪甌獨自一人在花壇邊上,對著一欄的虞美人發獃,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鳳拉住。

關止並不是存心跟蹤邵雪甌,他只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甌提了一隻保溫壺出門,就不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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