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往事並不如煙

往事就是這樣,

來得似火,

去得並不如煙。

真相如果太重,

是連自己也要欺騙的。

在這個城市,雖然暖春如馨,但有時候會有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江湖一出門,就被一陣寒風嗆住,她咳嗽了兩聲,緊了緊身上的風衣。

自江家駕車去徐家老宅並不遠,這條路江湖已經熟悉了。這次二度走上這條路,同第一次走的時候有了天壤之別。自天堂墮入地獄,也不過如是。

而一切,終須去正式面對。

江湖把車拐進那條弄堂,開到終點,在徐家的停車庫把車停好了,深深吸了兩口氣,才下了車。

徐家弄堂邊的一座小花壇不知何時栽了桃樹,江湖不記得第一回來的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景緻。

此時艷春三月,桃樹風華正盛,一朵一朵綴於枝頭的粉紅小花開得分外妖嬈,遠遠看去,彷彿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飛於其中。

江湖在桃樹下站定片刻,想起徐斯送給她的竹節海棠,也是有著這樣儼然的花姿。

只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樹壯觀,擁有這樣壯觀的花團錦簇的蝶飛之態。

江湖輕嘆一聲,摁下了徐家的門鈴。

很快就有家政服務員過來開門,江湖說:「我是上周和洪女士約好了今天十點的,她從義大利回來了沒有?」對方點點頭,把她引上了二樓。

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徐斯的母親就給過江湖一個出乎意外的下馬威,而後她又乍見洪蝶手上讓她聯想萬千的手鐲,導致並沒有將徐家好好端詳。

徐家的一樓客堂間還是上一回來的模樣,幾乎沒怎麼改變,也許這個模樣被維持了很多年,已是徐家一段不變的歷史背景。

這同江家一樣。父親從不輕易改變家內裝飾,老式的傢具老式的擺設萬年不會更變。

這是屬於他們的歷史。

江湖上了二樓,靠東的一間客廳正是上一回吃飯的那間,再往西還有三間房,家政服務員把江湖引進朝東的一間。

一進去,原來是間花房。內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頂,陽光透進來,暖暖的奼紫嫣紅,滿滿的一室花香,讓人說不出的通體舒適。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裝,提著水壺,正給一盆海棠澆水。

陽光在她身後,花紅在她身前,灑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層輕霧,人在縹緲之間。

江湖在門口靜靜站著,家政服務員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

洪蝶把頭抬了起來,臉龐如玉一般白潤。因為陽光的普照,江湖幾乎看不出來她臉上的歲月風霜。

她的笑容依舊和藹,朝江湖招了招手,「你來了,這裡坐。」

江湖繞過門口的兩盆花,一步踏進花房,才恍然發覺門口擺著的是兩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開花,翠綠的莖葉卻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對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過去,那邊放了一條藤木長凳並一座方木茶几。

洪蝶說:「這裡還和徐斯的外公當年布置的一樣,沒有在花房裡加舒適的桌椅,老人艱苦慣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長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壺,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著一隻英式的骨瓷茶壺並兩隻茶杯,她伸手翻開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面前。

茶葉很好,一股清香撲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內竟絲毫沒有被沖淡。

江湖執起杯子來,輕輕吹氣,輕輕抿了一口。

洪蝶只是一直看著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開口講道:「好孩子,真不錯,再困難難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著杯中的茶葉,旋轉,及至塵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內的茶葉。

洪蝶朝門口令箭荷花的方向點了一點下巴,「那隻花盆,本來是一對,有一隻被徐斯搬走了,現在又被放在他的辦公室里。現在這一隻上頭寫著一句話。」

江湖是有著極好記性的,她馬上就可以講出來,「想人生待則么?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鬆些個。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極高的孩子,江旗勝有你這樣的女兒,他應該可以瞑目了。」

江湖凄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撫住自己蠢蠢而愈發激越的心。她問:「富貴確實只如浮雲,呵呵一笑,人生就過去了。不是嗎?我爸爸已經不在了。」

洪蝶側目,好好看了她一會兒,想要撫一撫她的發,被江湖一個瑟縮躲開。

江湖把頭抬了起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給您這個電話,我是想問您討您還欠我的下半場故事。我想,您心裡是有數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自顧自抿了口茶,「下半場,是呵,我還欠你下半場的故事。」她問,「江湖,你知道了些什麼呢?」

江湖畢竟還是定力不足,手微微發了顫,她說:「我去過漠河縣,我打攪了爸爸的老同學,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認識了,他們都說你們以前談過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給我說的故事——」江湖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這個她存在心裡的問號,令自己午夜夢回都會忍不住戰慄的問號——這一刻,終於即將揭曉,「我在想,一直在想,這個故事和我爸爸的關係——」

洪蝶把目光從江湖的臉上移開,不知落在花房內哪簇花團之中。她說:「我上次的故事講到哪裡了呢?」她捶了下額頭,「對了,講到丫頭從監牢里出來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變得凝重,「情人不講錢,商人不講心,奸人不講義,任何倒過霉吃過虧的人都應該記住這些道理。記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活該。但是,十八歲的丫頭不懂這個道理。」

被放出來的丫頭,再也沒有一天睡踏實過,明月當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魎,每日每夜,備受煎熬。

她的鄉親因為她和她父親犯下的罪行而疏遠了他們,她的存在就是村裡的一場笑話。

這時候她大病了一場,整整七天燒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過來,只覺得眼前滿是蝴蝶飛舞,抓不住現實世界的邊際。

她起身,很艱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杯子里都是茶垢和灰塵,她已渴不擇杯,全部喝了乾淨。然後坐在炕上,所有的神志回歸以後,她只想問個為什麼。

她不知道小榮為什麼就這樣走了,為此她找過班長,也找過兵團的團長。班長和團長都告訴她,因為組織紀律什麼都不能告訴她。團長的老婆見她瘦得可憐,偷偷拉了她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丫頭,別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這天,如遭雷擊的丫頭不知是如何挪動自己沉重的腳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貼滿剪紙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裡只是反覆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定要尋到小榮問個清楚,也許,也許一切只是誤會,並不像團長老婆講的那樣。小榮也是自身難保。也許,小榮是求過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長家,賴在他的家門口不願意離開。班長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標,正和老婆打點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頭的苦苦請求,勸班長把小榮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給了她。

從漠河到上海,這是一條迢迢崎途。

丫頭把全副的家當都變賣了,買了車票,自漠河摸到了哈爾濱,又買了火車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車站排了好幾天的隊,才買到去上海的火車票。

坐在從北向南的火車上,丫頭強迫自己挺著腰,一直看著火車窗外一座接著一座的山巒,好像崎路永無止境。

經過了這些崎途,她終於到了上海。

丫頭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城市,馬路這樣的寬,車子這樣的多。她背著行李過馬路,沒有看清紅綠燈,險些被麵包車撞了。車裡的司機罵著她聽不懂的上海話,她害怕極了。

上海的弄堂又這樣窄,彎彎曲曲,交叉縱橫,她一條一條地找,都沒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了。

丫頭沒有辦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車站的雨棚下臨時給自己鋪了個床鋪。有撿垃圾的流浪漢見她漂亮,幾次三番想欺負她,她只好戰戰兢兢地躲到車站的崗哨亭邊上。

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憐,給了她熱水和點心。

上海有種點心叫生煎,丫頭吃著生煎,就在想,為什麼要叫生煎?難道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嗎?

老警察問她要來了地址,幫她問了問人,原來這處地址的人們被分配到一家鞋廠,全部搬進了市裡分配給鞋廠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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