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應該追逐下去,
探清楚緣分的虛實?
又恐一個趔趄,
摔得粉身碎骨,
而她不能倒下。
她又驅車去了醫院。
現在是探病的鐘點,但兩腺科的病區因為位於住院部大樓的八層,故而十分幽靜,沒什麼醫院特有的刺鼻的氣味。
海瀾住在單人病房,高屹現在的能力,已經能夠把她照顧得很好了。
江湖慢慢走近那邊,屏息地、慢慢地接近,怯怯地,帶著不可名狀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來到這裡,只是想——看一看他們。
海瀾的病房內有護士走了出來,同裡頭講:「等一等,我去拿針劑。」她沒有隨手把門關上,直接便急匆匆奔走出來。
江湖偷偷靠在門沿,往裡看去。
高屹背對著門外俯身在海瀾的病床前,江湖只能看見海瀾的一隻手緊緊摳著他的背。她的手枯似柳枝,似時刻都會折斷。她的整個身子蜷縮著,應該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海瀾在喘息,但並不呻吟。高屹沒有安慰她,卻用手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
間或,她微弱地講:「高屹,你走,我這副死樣子很難看。」
高屹什麼都沒有說。他這樣的性格,在這個時候,不會說什麼話,也絕對不會走。
他們握住的手,十指交纏,都拼盡了全力。
她挨盡多少痛苦,他就給予多少力量。
也許這便是不離不棄。
江湖想,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懂。
江湖轉過頭,遠處有醫生跟著捧著注射盤的護士一齊匆匆過來,江湖把頭一低,也匆匆離開,踉踉蹌蹌一路跑到樓下,衝到醫院外頭。
外頭明空朗月,夜色很美。她逼著自己仰著頭,月亮可能太亮,能照見白日尋不到的心靈溝壑,月亮也可能太涼,冰冷地敷在面上,會不住眼酸。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海瀾和高屹。
江湖靜立片刻,才去停車場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駛出醫院大門時,路邊有車在打燈鳴笛。
江湖搖下車窗往後看,這輛車她不是太熟悉,因為是普普通通的別克商務車。
別克的車窗搖下來,徐斯探出頭對著她「喂」了一聲,講:「要不要上高架往江那頭開一圈來回?」
江湖說:「我從來不飆車,而且也沒人開著別克請別人一起飆車的。」
徐斯撲哧一笑,「誰說要跟你飆車了?兩岸霓虹輝煌,夜景無限美好,請你一起游夜上海。」
江湖不禁笑了出來,答一聲,「好。」
上海的夜色很美,從浦西到浦東,有霓虹點綴,所以這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江湖把車窗開得很大,她沒有把車開得很快,只要用適中的速度,就能看清浦江兩岸的美妙江景,也能讓夜風像溫柔的紗一樣撫摸到自己臉上,把淚水擦去,還她明亮雙目。
好像記憶中多年以前跌跤,母親的手擦掉她的淚,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江湖仰著面孔,心意堅定,只要不疾不徐的速度,原來景緻可以如斯美好。
徐斯的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後頭。
他並不著急,因為江湖不會開得太快,如果她加速了,他也未必追得上。他彈一彈方向盤,對自己現在駕駛的別克老爺車很無奈。
從江湖家裡出來,他去車庫拿車,沒想到老爺車油門熄火。他很惱火,剛想給拖車公司打電話,就看見江湖匆匆跑進車庫,一會兒就把她的紅色保時捷開了出來。
這時候徐斯的老爺車意外發動起來了。
他不是故意跟著江湖去了她吊水的醫院,他僅僅好奇而已,不知道大小姐三更半夜看什麼夜風景。
她進了病房區,他才想起來任冰提過一回,高屹新婚的太太正在住院,似乎就是這間醫院。
事實上,徐斯對那次婚禮的印象深刻得很。
那日的賓客不少,主婚人是高屹任職的那間百貨公司的大中華區的日籍董事長。日本人謙遜和氣,坦言婚禮是自己能送給得力員工最好的禮物,所以一定要承辦。
徐斯也聽說過坊間的一些秘聞,去年香港中環利都百貨物業被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案中,高屹提前向香港地區分部和日本總部的管理層預警,請他們聘用審計公司對澳洲這間金融公司的物業進行審計。雖然為時已晚,但他冷靜出色的表現,被日方董事會要員記在心內。後來日方擬向中國大陸投資,頭一個考慮到的人選就是高屹。
徐斯不是沒有聯想過,江旗勝在這樁收購案中栽的跟頭會不會同高屹有關?他起碼對江旗勝有一個見死不救的責任。然則江湖中人,商界浮沉,自當明了功名利祿之中將要承擔的風險。既然下了賭注,最後無論什麼下場,都是自己的責任。這是徐斯一貫的看法,根本無所謂誰對誰錯。
江旗勝叱吒江湖這麼多年,類似的手腕早已耍得出神入化,死傷在其手的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聽聞早年江旗勝走私起家,他的同夥們先後落網,唯獨他安然無恙,這一份能耐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了。
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可是,徐斯在婚禮上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想到了一個關鍵,他問隨他同來的洪姨:「江湖的爸爸也是老江湖了,當年怎麼就沒看出來澳洲公司的物業有問題?」
洪蝶堪堪才同高屹的上司寒暄完畢,對徐斯輕聲講:「我後來聽熟人講,那幾棟澳洲物業被一家國企看中要買下來當澳洲分公司的廠房,這個消息是落實的。但是當時澳洲的公司要拿去當作換股的抵押,所以大企業才沒得手。當時這個利好消息一出,誰都認為這項投資鐵板釘釘,換股收購後,百貨公司的股票必得更上一層樓。誰知道出了這樣的岔子呢!但對那家國企來講,倒是因禍得福了。」
徐斯默想,江旗勝也許真的老了,才會在陰溝里翻了船。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喝酒,冷眼旁觀。
這場婚禮很簡單,主婚人致辭,新人致辭,一切匆匆,然後新人就退場了。他們倆都沒有什麼親人到場,熱鬧之餘,愈發凄涼。
齊思甜也來參加了婚禮,同舊同學聊得很熱絡,又同新娘的同鄉講了好幾句。她好像最後才看到了他,對他輕巧地笑了笑,拿著杯子過來同他乾杯。她說:「高屹能給他新娘子的也許只有這場婚禮了,儀式是一種尊重。」
徐斯對別人的故事沒有多少興趣,百無聊賴地挑一下眉,齊思甜就知道了他的意思。這個女子永遠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退下。
徐斯再回頭的時候,就遠遠看到江湖站在對面的展覽館門口。
江湖有一種看不破紅塵的執拗,總會驅使她做一些傻事。
徐斯把酒杯放下,就下了樓。
現在,他還是在想,江湖總是用這種執拗和自己過不去。那也無非是因為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任性的孩子都有這毛病。
徐斯撇唇自嘲地笑了笑。
他跟著她很有默契地一起在浦東濱江大道的停車場找了車位停下來。這裡有遼闊的綠地,清新的空氣,是欣賞兩岸的霓虹夜景的最佳觀景點。
他們都很會選地方。
徐斯下車關門時江湖也在鎖車,她對他吆喝,「買幾罐啤酒?」
江風徐徐,很是涼爽。徐斯略一眺望,兩岸新舊建築巍峨參差,江面有船舶緩緩駛過,發出悠長的鳴笛。三五行人嬉笑走過,前頭還跑了一條哈士奇,人同狗都是悠閑的。
徐斯認為江湖出了一個好主意,問她:「要幾罐?」
江湖聳肩,「越多越好。」
徐斯說:「你等等。」他指了指不遠處面對江面的人形條椅,「你坐那兒。」
這話根本就是命令,江湖瞪了他一眼。
她是半點的喝令都懶得受,但好在並不堅持任性,最後還是慢吞吞走過去尋好條椅坐了下來。
徐斯在濱江大道附近沒找到便利店,於是就近找了間臨江的會所酒店買了四罐啤酒,看到酒店內供應港式小食,便又捎帶了份鴨下巴。
回到江湖身邊時,她正用手逗著陌生人牽的哈士奇。哈士奇跟著她搖擺的手左右跳騰,江湖不由咯咯笑得正歡。
一人一狗,就像兩個孩子在嬉鬧。
徐斯遠遠站了一會兒,等江湖同哈士奇鬧夠了,狗主人牽走了哈士奇,他才走回她的身旁,把啤酒丟給她。
江湖剝開啤酒拉環,猛喝了兩口。
徐斯遞上鴨下巴,江湖笑納,「正是我所愛也。」
兩人相對坐下,也不避忌,各自赤手拿了鴨下巴大快朵頤。
徐斯覺著好笑,好好地同她跑到這處吹江風喝啤酒吃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