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

他們打開午餐的籃子,大家都在沙灘上坐定了。艾絲的臉有點紅,佛羅拉還從她的眼中看到特殊的光芒。午餐後,大家都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或看著馬可一搖一擺地在沙灘上走著。艾絲一直逗著馬可玩,跟著他走上走下的,有意使自己有點事情做。

「艾絲,你過來坐下。」湯姆終於忍不住把她叫了過去。

她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很明顯地,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來,湯姆非常愛艾絲。艾絲的兩瓣紅唇在微張的時候就像櫻桃一樣鮮紅可愛。那些在海邊或坐或躺的男女,究竟是從風中、沙中或海水中的什麼東西上,得到某種尊嚴呢?而這種天然的尊嚴早受文明的影響,被人們的矯飾所隱藏,被灰色的橋所隔離。

他躺在那兒而艾絲就坐在他旁邊,他坐起身來玩著她的髮辮,裝著好像他在幫她把頭髮弄乾似的;但是艾絲很清楚,這是湯姆在向她傳達他的愛意,她轉過頭來柔柔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不躺下來?」湯姆問。

她只是搖搖頭,她不願意也不能。湯姆覺得奇怪:為什麼一個值得愛的女孩子,卻那麼難以接近。她跟他雖然坐得很近,但是好像還是隔得好遠。

他又躺了下來,一隻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則放在艾絲背上。天空中一朵白雲緩緩地移動著,湯姆覺得躺在身下的地球也在靜靜地移動著。

過了一會兒,湯姆說:「這些蚌殼,緊緊地關在殼裡頭,埋在沙中時,它們做些什麼?四邊一定是黑黢黢的一片,它們做些什麼事情呢?」

艾絲笑了。她喜歡湯姆問她這類難以想像得到的問題。「它們能做什麼?大概就跟你我一樣,光是吃飯、睡覺。」

「那麼,它們一定覺得鹹鹹的海水很好吃。它們也繁衍著新的一代,但是誰要它們這樣做?」

「你在煩些什麼事情,湯姆?」

「誰教這些大海中的蚌殼製造它們的殼?誰教它們潛到沙中去覓食、睡覺,它們怎麼又會和人一樣繁衍著新的一代?誰在乎?我常常想這類問題,但是找不到答案。」

「你怎麼會以為人們比蚌殼重要得多?」

「難道不是嗎?」

「一點都不對。」

湯姆坐了起來:「你該不是說,你有這類問題的答案吧!」

湯姆把他從動物園中所發掘的問題都搬出來了:「看看鸚鵡的翎毛、孔雀的尾毛和野雲雀的眉毛,誰替它們畫上去的?如果拿根孔雀的羽毛來看,它的裡頭一段是黑的,再來是綠色、金色,然後換個角度看,就會變成黑色的,你告訴我這是誰造成的,誰在乎?」

「答案是我們不知道。」

湯姆鬆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或許有答案。」

他把她的手沿著沙拉了過來。

「我們為什麼不把『不知道』當作一個答案。」

「什麼?」

「承認『我們不知道』的事實。湯姆,你為什麼要苦苦思考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你絞盡腦汁,但還是不知道。」

「我也是這麼想。」湯姆看起來有點失望,「我們很清楚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湯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如果你不承認『你不知道』這個事實,你就是真的不知道。」

湯姆站起來踱來踱去,這是他不耐煩時的習慣動作。

「大嫂,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活在世界上?」他問佛羅拉。

「不知道,我認為是神要我們活著。」

「你知道嗎?伊娃。」

「不知道。」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活著嗎?二哥。」

「湯姆,坐下來,不要瘋瘋癲癲地問一些傻問題,誰會知道?」

「是的,誰知道?」湯姆說,然後又躺了下來。

「我沒告訴你嗎?」艾絲笑著說。

「好吧!算你贏了。」

艾絲髮現她的腿上有一道道腫痕,她小心地揉著。

「你弄傷了嗎?」湯姆問。

「我在水裡的時候,覺得有東西刺了我一下。」

「呃!那一定是水母。」

「湯姆,如果你不要亂想的話,事情就會簡單得多。不要認為自己比孔雀或蚌殼重要得多,你就不會對它們那麼驚奇了。」

「是的,也包括刺了你的水母。」

「就連水母也一樣。『道』就在水母,或在你、在我之中。如果你弄清楚這點,你就會比較快樂了。」

「噢,又是『道』!如果『道』的一部分會傷害『道』的另外一部分,那麼『道』真是太不友善了。」

「這就是老子所說的,『道』是個人的,它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它。」

「你剛剛不是說你不知道嗎?」

「我們可以弄清楚一些事情,而另一些事情,我們一輩子都無法了解。我們是無法了解『道』的。」

「這不是我的問題答案。」

「你為什麼一定要答案呢?事物都呈現著它漂亮的一面。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想拿有限的生命去研究無窮的知識是不可能的,就像莊子所說的。」

「誰說的?」

「莊子。他說道就在我們自己之內。蚌殼、水母也是道的一部分。莊子說:『道在螞蟻中,在磚瓦中,在排泄物中』。」

「你在宣傳什麼宗教嗎?」佛羅拉問道。

「這不是宗教。這只是了解事情、了解生命、了解宇宙的方法。道在生命中,在宇宙中,在事事物物中。」

「道學是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把它簡短地說出來。我想想看,這是一種哲學。它將所有事物的實體以及其不同的程度,各種標準的關係,加以對立、還原,找出其循環的關係。」她轉過來對湯姆說,「你應該看看《莊子》這本書。」

她把手提包打開,拿出一把梳子整理她的頭髮。

「你剛剛是說對立嗎?」

「是的,對立。」

「艾絲!」佛羅拉說,「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懂那麼多事情。」

「我知道得並不多。跟你一樣,你在天主教的環境中長大,很自然地你就懂很多有關天主教信仰的事情。而我就是在道學的環境中長大的。」

「可是你一定讀了許多書。」

「我看的書不算多。我父親說一個人不要看太多的書,只要看幾本好書並且徹底地了解它們。湯姆,幫我梳梳頭好嗎?」

她把梳子遞過來,湯姆接了。

「把你的面霜給我。」他說。

她從手提包中拿出面霜交給湯姆,湯姆就抹了一些在她的頭髮上。

「你在做什麼呀,湯姆?」

「這就是湯姆,你不了解他。」伊娃笑著說。

「他用面霜擦皮鞋、刮鬍子、梳頭髮。」

艾絲笑了一陣:「湯姆,你真好玩。」

「這些面霜都差不多,商人為它們取一些不同的名字,好從女人身上多賺一點錢。」

「我想你不會拿它來刷牙吧!」

「我試過了,可是它的味道不好。這是一種清潔面霜,如果它能使皮膚乾淨的話,為什麼不能使牙齒清潔呢?」

過了一會兒,艾絲問:「我們可以回去了嗎?」但是佛羅拉還不想走,她難得離開城市到海邊來,今天又玩得很高興。馬可玩累了,躺在沙上舒服地睡覺了。

「再讓他睡一會兒,他常常午睡的。」

佛萊迪今天也玩得很高興。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毫無問題又自以為知道一切的人了。

「伊娃,你今年就畢業了,對吧!」「是啊!」

「你今年幾歲了?」

「你好意思問?你應該知道的,我十九歲了。」「伊娃,你該找個對象結婚了。」

「幾小時之前,你還在警告我們不要結婚的,二哥。」

「我說的是男人。在婚姻中男人總會失掉所有的東西,而女人會得到所有的東西。」

「別胡扯了,我現在還不想結婚。」

「時間過得真快,不是嗎?」二哥說,「她來美國時還是個小鬼,現在就長大變成小姐了。」

二哥一向喜歡伊娃。的確,伊娃是長大了。二哥想著每年都有長大、成熟的女孩,就像季節的更換一樣,全無法由人來操縱。這也是大自然的奇蹟之一,這好像春天時,牧場、山野就披上一層嫩綠的顏色。儘管每年都要發生一次,但是人們還是帶著驚嘆的眼光來欣賞它。

「伊娃,你的臉一圓起來,越看就越像媽媽。」二哥說,「我看到媽媽頭上的白髮更多了。」

「媽媽工作得太辛苦了,」伊娃說,「我有時覺得她越來越蒼老了。」

二哥突然說:「爸爸以前也工作得太辛苦了,而我一直都是不孝子。」

「不!」伊娃叫著,「你也幫了家裡不少忙。」湯姆和佛羅拉注視著二哥。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你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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