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那天送完書以後,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馳厭。
十月份秋天來了,校園裡的銀杏樹開始漸漸變黃。早晨出門的時候刮著大風,姜水生用鵝黃色的外套把姜穗裹得嚴嚴實實,姜穗自己在腦後綁了一個馬尾。
這樣的壞天氣直到放學也沒有半分收斂,陳淑珺親昵地拉著姜穗一起回家:「哎呀,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呀?」
姜穗聞言抬頭看了眼天空,枯黃的梧桐樹葉被颳得到處飛,天空果然灰濛濛一片。
放學這條路離家有些遠,學校建在比較繁華的地段。
前半段路陳淑珺和姜穗順路,這個好心的小姑娘會拉著姜穗一起走,怕她摔倒。後半段路原本姜穗可以和大院兒女孩子們一起回家的。
可是一來,今年才滿十二歲的梁芊兒剛剛升了初一,而姜穗還在五年級。二來暑假的時候,姜穗已經把她得罪了。
這一年孩子們非常現實,姜穗雖然脾氣好,可是跑不快,也沒法一起玩遊戲,大家自然願意跟著清秀好看的梁芊兒。
小姜穗成了孤家寡人,每天自己一個人吃力走路回家,這一個月下來,她大大小小又摔了好幾回,小臉總是帶著傷。
陳淑珺說:「姜穗再見,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啊,別摔了。」
梁芊兒她們恰好走在前面,聞言有人回頭看了眼,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姜穗倒是很淡定,慢慢舉起小手揮了揮:「陳淑珺再見,我會小心的。」
姜穗不遠不近跟在梁芊兒她們身後。
前面的女孩子們說說笑笑,有人突然驚呼一聲:「趙楠,那不是你大哥哥嗎?」
姜穗聞言也抬起了頭。
十月,大風颳得地上的枯葉亂飛,她看見了馳厭。
少年蹲在馬路旁,埋頭在吃飯。
馳厭穿一身藍色的短袖短褲,額上全是汗水,這麼冷的天氣,只有他彷彿還活在盛夏。
他拿著一雙竹木筷子,在扒鐵飯盒裡的米飯。他碗里一勺泡菜,還有一勺清水煮蘿蔔。
少年身後停了整整齊齊好幾排摩托車,大多數是九十年代最暢銷的摩托車「鈴木王」。
也有一些二手車輛,車輪下積聚了淺淺一灘水。
十二歲的小姑娘手一指問道:「趙楠,你哥在修車啊?」
趙楠瘦黃的臉頰變得通紅,她惱怒道:「都說了多少次了,他不是我哥。」
承認馳厭是哥哥,對趙楠來說,真是一件丟臉到極致的事。
有人小聲說:「他手好臟,別不是修了車沒洗手就吃飯吧?」
梁芊兒聽見了,臉上露出一絲鄙夷之色。然而到底暑假的時候被姜穗數落過,這回知道姜穗在身後,梁芊兒也學聰明了,她也不說是非,只笑了一下:「哎呀你管人家有沒有洗手。」
虧得小姑娘身體的好眼力,姜穗看見馳厭骨節分明的手指頓了頓。
她忍不住想,被以後的「心上人」梁芊兒這樣嫌棄,馳厭心裡應該不好受。
馳厭抬頭看了一眼,大院兒小姑娘身後,跟了一個頭髮柔軟的更小的女孩子,他知道她叫穗穗。
落葉刮到姜穗腳邊,她連忙轉過頭,越過看熱鬧的梁芊兒她們,往回家的路走。
沒走多遠,一個中年男人喊到:「小夥子,過來推車。」
馳厭連忙放下鐵飯盒:「來了。」
他也不再管捂著嘴看熱鬧的女孩子們,大步走過去幫男人推車子。
男人粗聲粗氣說:「車胎爆了,你們老闆呢?」
馳厭把摩托車剎好:「老闆吃晚飯去了,我會修。」
中年男人挑剔地看著他,語氣不滿:「你別不懂裝懂我給你說,這摩托車新的,老子才入手,修壞了跟你沒完,動作快點,我還有事,不行就喊你們老闆來。」
馳厭也不說話,他半跪在摩托車旁邊,伸手檢查車胎。
他沿著車胎摩挲了一輪,一面拿著扳手,牙齒咬著起子,開始換胎。
姜穗那個蝸牛挪的速度,這時候還沒走遠,到底沒忍住悄悄回了個頭。
十月秋色下,初中小姑娘們的目光中,少年專註地換胎,脊背被汗水打濕了一片。
馳厭修車這件事,不知道怎麼五年級(1)班男生都知道了。
課間操的時候,孩子們做完眼保健操,班上的朱峰笑嘻嘻地問:「馳一銘,你哥在二橋那下面修車啊?」
馳一銘原本在認認真真寫作業,聞言死死握緊了筆,猛然抬頭。
姜穗坐在他後面,恰好看到男孩的脊背一下子綳直了。
馳一銘學習很認真。
姜穗注意到,五年級的孩子玩心很重,然而馳一銘除了體育課從來不出去玩。他似乎總有看不完的書,寫不完的題。
老師講課時,他的目光最專註,似乎含著光芒。沒人舉手他會舉手回答問題,被表揚也會很高興。這個男孩格外珍惜上學的機會。
班上做值日的時候,他往往最積極。
有一次姜穗和他一起做值日,見到他撿同學們用完的廢作業本。
姜穗別過頭,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她記憶中的馳厭,是傲慢冷淡的馳厭。記憶中的馳一銘,是不可一世的二世祖。
然而當時光倒退回1997年,他們似乎和後來一點都不像。
此時馳一銘被同學不懷好意的問起哥哥,姜穗皺了皺眉,盯著語文書上的石頭沒吭聲。
馳一銘還沒說話,朱峰繼續說:「哎喲別裝了,我知道那是你哥,你前兩天還混出校門分他午飯吃呢,我都看見了。學校知道你偷糧食么?」
馳一銘怒道:「我沒偷!我自己打的飯。」
朱峰聳聳肩:「你說沒有就沒有唄。」他譏諷地笑了笑,「你這麼努力讀書做什麼,也想和你哥哥一起修車啊?」
馳一銘說:「不許你侮辱我哥!」
朱峰扮了個鬼臉:「就說,你能把我怎麼樣?」
姜穗作業也寫不下去了,真怕馳一銘衝上去和朱峰打起來。然而過了許久,馳一銘說:「不怎麼樣,你讓開,我寫作業了,再煩我我告訴老師。」
一旁的陳淑珺對馳一銘特別有好感,聞言也說:「朱峰你好討厭,手都壓著我圖畫本了。」
朱峰覺得沒意思,只好走了。
姜穗鬆了口氣,又覺得朱峰這種熊孩子著實討厭。她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這麼完了,然而上體育課的時候,姜穗才發現沒完。
下午第二節 是體育課,小學時最受歡迎的就是體育課了,孩子們一蜂窩湧出去。
集合完畢以後,姜穗就回了教室。
她走路都走不穩,沒法和女孩子們一起踢毽子,小孩子容易困,她想回來睡一覺。
然而還沒睡著,就聽見了一個謹慎的腳步聲。
姜穗慢吞吞睜眼。
馳一銘走到朱峰課桌前,手上拿了一把小刀,把他數學課本拿出來劃破了。
然後他又找到了朱峰的數學作業本,在上面畫了一隻烏龜。
五年級時數學老師最凶,姜穗看著目瞪口呆。
她終於再沒了違和感,睚眥必報、特別小氣的馳一銘,果然還是自己認識那個。只不過這一年他沒錢沒勢,只能在背後搞幼稚的小動作。
馳一銘突然回頭,對上了一雙烏溜溜慢吞吞閉上的桃花兒眼。
然而姜穗忘了,她這個反應速度和動作搭不上邊。馳一銘走了過來。
姜穗閉著眼睛,鬱悶死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馳一銘哼了一聲,他伸出手狠狠掐一把她的臉:「敢告狀你就完了,他的數學書就是你的數學書下場,聽見沒?」
姜穗痛得眼淚都出來了,連忙捂住臉。她咬牙,快氣死了,竟然被一個十歲的小屁孩掐臉。
要是別人,她早就打回去了。
但這個心術不正的馳一銘,她真怕和他有糾纏。
姜穗小奶音悶悶道:「知道。」
馳一銘嫌棄地擦了擦自己手指,然而心裡有些古怪,女孩子的臉,都這麼軟嗎?
哪怕是這個滿臉青紫的小笨蛋。
下午朱峰嚎啕大哭。
他的數學書被人劃破,不能用了。
他嚎叫道:「老師,是馳一銘,肯定是馳一銘,下午我們去體育課了,他肯定是那個時候回來劃破的我的書。」
馳一銘小朋友茫然道:「你在說什麼,我沒回教室啊。我和趙順他們在踢足球呢。」
趙順點點頭:「是呀,馳一銘和我們在一起。」
陳老師皺眉,然後看向了大眼睛明亮的姜穗:「姜穗同學,你體育課一般會回教室,你看見有誰劃破朱峰同學的書了嗎?」
姜穗:「……」
老半天,她憋屈道:「老師,我沒有看見。」
馳一銘差點笑出聲。
他摸摸手指,笨丫頭……有點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