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監獄」里的人, 或多或少都有重要的親人或者朋友,每到「探監日」, 就會來探望他們。
這個監獄的人都是有未來的。
每一年都有很多人從這裡出去, 成為專為國家工作的人, 畢竟都是難得的高智商人才, 犯的錯也沒有造成特別嚴重的後果。
然而裴川進來那一年, 他比所有人都努力工作,卻沒有見過有人來探監。
過去一年多里, 四百多個日日夜夜, 每個人的名字都被叫到過,除了裴川。
大家似乎都默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沒有親人了,然而今天竟然會有人來探監。而且看裴川這反應, 來的人很重要啊?
當然,「第七監獄」很尊重人權,裴川是可以選擇不去的。
「前生物學家」成錚海看了眼少年驟然沉默的臉色,開口說:「去看看吧,大過年的,外面這麼冷, 我們這個地方又這麼偏,不管誰來都不容易。」
是啊, 今年冬天的雪特別大,有時候樹梢上的水珠還沒有滴落就結成了冰。
裴川還是去了。
獄警來推著他的輪椅, 來了這裡裴川簽完協議以後, 就沒有再穿假肢, 他每天的工作時間很長,用假肢站立久了反而會痛,坐下來彎膝蓋也不方便,後來國家索性給他換回了輪椅。
小小的會面室,一盞昏黃的燈光亮著。
天窗外飛著白色的大雪,她在會見室燈下等他。
她長大了些,眉眼清秀溫婉,總是水盈盈的眼睛沉靜了幾分。長發披散在肩頭,穿了一身水紅色的羽絨服。
很喜慶,也可人。和夢裡一樣,可是又和夢裡不同。
裴川垂下眸,泛白的手指握緊輪椅扶手。
貝瑤也靜靜看著他。
她明白他為什麼不直視自己的目光,裴川瘦了些,少年輪廓褪去,這裡的磨練讓他有了男人堅毅的輪廓。他長得並不像裴浩斌,比裴叔叔更加清雋幾分,
然而他頭髮被剪短了,貝瑤看過監獄相關材料,他頭髮應該被剃過,後來長長了又被剪短。
在他自己眼裡,這幅形象總歸是不好看的。
她看著心悄悄疼。
她的少年,一個人吞咽傷痛,卻總是在想著她的未來。
如果她不來找他,或許就像他預計的那樣,這輩子和他再沒什麼交集。她安安靜靜念完大學,找個好男人結婚,他未來不知道在哪個地方,一個人的舔舐傷口。
門被獄警帶上,探監是有時間規定的。
貝瑤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了,裴川好強,自從小學戴上假肢以後,在人前就再也不會坐輪椅。
這一年,應該是他人生最狼狽的一年。
因為C市高考理科狀元的身份被關注,卻又在下一刻跌入塵埃。他從最初到後來進「第七監獄」都很淡然安靜,可是這一刻,他卻再也沒法淡然了。
貝瑤在他面前蹲下。
她杏兒眼直視他低垂的眼睛:「裴川。」
他低聲應:「嗯。」到底沉寂的心跳開始跳動,他看著少女的眉眼,輕聲問她,「怎麼過來了?」
這裡很冷,夏天還好,消暑。可是冬天即便是室內,也是一陣冰冷。
他一想到她頂著風雪,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過來,就喉嚨乾澀。
貝瑤眼睛酸酸的:「因為想你了。」
他死死咬住口腔里的肉,半晌低聲道:「瑤瑤,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如果是以前,他還能拼著被趙姨和貝叔討厭來對她好,現在身處「第七監獄」的他,連聽她說這些話的資格都沒有。
她既然長大了,就應該明白這個世界多無情世俗。社會不會接受她喜歡他這樣一個人,她的爸媽也不會接受。
為什麼她越來越好看,見過的東西越來越多,卻總是不明白這些呢?
她眼裡水汽氤氳,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他很想伸手觸碰那雙含淚的杏兒眼,可是裴川也明白一年過去了,她上了大學,肯定見過許多有趣好玩的事。聽甄律師說她依然是校花,這麼漂亮性格又好的姑娘,不管在哪裡都是很受歡迎的。
貝瑤不會再被故鄉那一輪月亮困住,她眼界越來越寬廣,就不會好奇青澀少女時戀愛的感覺,因為會有很多優秀的人會追求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她就該明白,年少時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有多麼不值得。
貝瑤說:「為什麼不能說這樣的話,我想你,很想很想,有時候睡一覺起來,我彷彿還在六中念書。你就在不遠的學校,離我很近。」
她說:「你總說我長大就明白了什麼是喜歡,什麼是好奇,我現在成年了,知道自己說的每個字的意義。裴川,我喜歡你。」
他喉結動了動,手指輕顫:「別說了。」
可她依然繼續道:「很喜歡很喜歡,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憐。」
他害怕什麼似的,聲音冷淡,卻又語速極快:「你清醒點,你看看這是哪裡?外面下著雪,熱鬧地過著年,這裡只有四面牆,還有一群殺人放火的犯罪分子!我不是什麼豪門望族,也沒有身份名望,我全部財產充了公,沒有名譽、沒有錢、沒有未來,一無所有!」
她抽泣了兩聲,清亮的眼裡,依然只有他的模樣。
她眼裡映出一個冷酷的、頭髮很短穿著囚服的年輕男人。
他閉了閉眼,到底永遠不會吼她,手指死死扣住輪椅:「回去吧,不要再來了,也不要說喜歡我,否則……」
她猛然撲進了他懷裡。
這個二月特別冷,她帶著外面風雨的寒意,他懷裡像個火爐,燃燒著男人的愛和痛苦。
她抱住他脖子,帶著淺淺的鼻音:「但是就喜歡你。」
跟不講道理的小孩子似的。
「就喜歡你,只喜歡你。」
她小手冰涼,髮絲微潤。她不需要講道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單純又熱烈,讓人的心滾燙。
他情不自禁扣住她的腰,壓抑的情感潰不成軍。
貝瑤驟然想起那一晚秦冬妮的話,有些東西壓抑得住,愛情卻是掩飾不住的。
男人明明在顫抖,他總說她不清醒,可他最後還是抱緊了她。她破涕為笑,下巴擱在他肩上:「裴川,你說女孩子不可以被欺負,我說了想你,你也要說想我。」
他一顆心在火中滾過,又被沾上蜜糖,嘴裡彌散著因為壓抑自己咬出來的血腥氣。
「我……」他閉了閉眼,乾澀道,「我想你,瑤瑤。」
很想很想,發瘋似的想。
最初進來的每一個白天,他都在拚命工作,夜晚卻總也睡不著。有人的世界是大千世界,有人的世界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
裴川無數次都在想,要是她沒有進入過他的生命就好了。他無牽無掛,將來不管死在哪個角落,哪怕腐朽成一塊沒人認得出來的枯骨,至少心裡沒有任何念想。
可是她來了,十多歲的少女,單純不懂事,卻偏偏熱烈地像一團火,讓他不知道該把她怎麼辦。
然而偏偏他又明白,他多慶幸她來過他的生命。
所有的色彩由她繪成,所有的苦澀是她給的,甜蜜也是她給的。
她說:「裴川,你看,我再也沒有把你弄丟了。」
那夜她在少年手上繫上氫氣球,告訴他這輩子都不會把他弄丟。她說:「你以後也不許再讓我哭,吶,快給我擦擦。」
她唇角上彎,杏兒眼裡的淚水卻要掉不掉。
他漆黑的眸子看著她,捧著她的臉,粗糙的指腹給她擦去眼角的淚。她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落在他指尖,泛起羞慚的甜。
他總是在一步步打破最初的原則和計畫,一次次為了她讓步。偏偏苦澀又甜蜜,難以割捨。
貝瑤本來有許多話想問,想知道他累不累,痛不痛,可是眼前的男人永遠不會訴苦,也不會沉溺過往。
她還想問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最後才選擇了這條更難更苦的路,然而到了嘴邊,貝瑤卻不再問。
他這樣敏感,可不能再誤會她是因為愧疚才說喜歡他。
沒有什麼,是比未來更讓人歡喜的了。
許是年輕氣盛,他懷裡很暖,男人身體結實,她沒一會兒就暖了過來。探監的時間就要過去了,她輕聲說:「裴川,新年快樂。」
少女在兜兜里找了找,找出銀行卡和紙幣,通通塞到他手裡:「我聽說這裡面可以買東西的,裴川,要是冷了餓了,就請人買東西知不知道?」
他拿著銀行卡和紙幣,看著這個傻姑娘。
他還有太多太多事情沒有教會她了,好男人永遠不會花自己女人的錢。可她這麼傻,要是被人騙,那得多可憐。
裴川把這些東西又放回了她兜里,摸了摸她頭髮:「這裡面用不著這個,鑽石賣了沒有?」
她搖頭。
裴川說:「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