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義肢

離偶形居尚遠,雲寄桑便望到了那個修長的身影,在風中挺秀著。他心中一熱,加快了腳步。

「回來了?」一句平淡的問候。

「嗯。」他的回答也同樣平淡。

可是,這平淡問答之間的溫暖卻足以融化天地間的所有寒意。

「對了師姐,谷姑娘把義肢做好了,呆會兒替我裝上試試,你也幫著看看合不合適。」

「好了?太好了!」喜色躍然飛上眉間,卓安捷上前挽著谷應蘭,盈盈笑道:「還是妹子有心,不然我們這一次可就白來了。」

谷應蘭俏臉緋紅,羞澀微笑。

書房內,谷應蘭將黑木匣子打開。杏白色的綢緞軟襯上,靜靜擺了一隻黑色的義肢。

「我看看……」卓安婕搶先將那隻義肢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研究著。

義肢有兩尺長,上方有一個用來固定的布套,剛好可以接在雲寄桑的斷臂上。義肢的肘、腕甚至十指的關節都可以彎曲自如,靈巧異常。

「這是什麼做的?怎麼會這麼沉?」研究了一會兒,卓安捷開口問道。

「這是鐵木所制,木堅如鐵,遇水也不會變形,拿來做義肢最合適不過。」谷應蘭在一邊輕聲解釋著。

「那師弟該如何活動手指關節?」這才是卓安婕最關心的問題。

「每根手指和關節都有可以伸縮的牽機拉杆,雲少俠只要運用真氣推拉,義肢便可活動。只是是這需要技巧,得花些日子慢慢練習才可運用自如。」說著,谷應蘭將義肢的小臂打開,指著裡面的樞桿為雲寄桑一一解釋。以雲寄桑的智慧和記憶力,很快便弄清了其中關鍵。

「就這些了,雲少俠果然穎悟絕倫,一點就透。」谷應蘭由衷地贊道。

「快戴上試試!」卓安婕在一邊催促道。

雲寄桑只得脫下外衣,在卓安婕的幫助下戴上了義肢。

「怎麼樣?能動了么?」卓安婕急切地問。

雲寄桑不答,緩運真氣,試著去拉動那些細小的拉杆。

在三人的注視下,義肢的五指輕輕牽動了一下。然後,它的手肘僵硬地轉動,緩緩舉起,向卓安婕面前伸去。看得出來,雲寄桑對這義肢還是有些不適應,明明想伸手撫摸她臉龐的,最後卻摸向了她的鼻子。

卓安婕雙目含淚,伸手抓住了這冰冷的義肢,放在臉頰上輕輕廝磨,口中呢喃:「太好了……師弟……太好了……」

雲寄桑淡淡笑著,帶著如許的溫暖:「是啊,太好了,以後再和師姐扳手腕,那是絕對不會輸了。」

卓安婕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讓你一隻手也蠃不了我。」又轉向谷應蘭道:「這份恩情安婕記下了,以後有為難的事,來個信就成。」

谷應蘭微笑著點頭答應。江湖人都知別月劍向來一言九鼎,得此一諾,便如同得了一張可避百邪的護身符。忽然她想起一事,又道:「對了,雲少俠,這義肢雖然堅硬耐磨,卻也需要保養,有些事項平時須多加註意才是。比如不可曝晒,不能近火……」

「等一下!我去取紙筆……」卓安婕急匆匆地轉身去了。雲寄桑和谷應蘭相視一笑。

「雲少俠,你師姐待你真好……」谷應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顯然又想起了令狐天工。

「有她在身邊……是我一生之幸。」雲寄桑淡淡地道。

這時卓安婕已取了紙筆過來,將谷應蘭說的注意事項記錄下來。

雲寄桑則走到窗口,看明歡在水池邊逗弄那幾條吐泡的金魚。

小丫頭咯咯笑著,淘氣地將金魚吐出的水泡用黃嫩的柳枝截破,嚇得金魚們都潛在池底不肯出頭了。明歡見了,就將掰碎了的饅頭撒在水面,細聲細氣地哄它們出來。

雲寄桑莞爾一笑,搖了搖頭,取出那本《化俑錄》讀了起來。他連翻了幾頁,上面都是些用道家術法轉生滅罪的咒語。顯然,李無心生前對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也是惶惶不安的,這才試圖用道家的術法減輕心中的負罪感。可惜,他背負的罪孽太過深重,來生怕是再也不能投胎做人了。

他又翻開一頁,一片信箋從夾頁中飄落下來。

雲寄桑俯身拾起,見上面卻是一連串莫名其妙的短句:

游兆涒灘良陽之水;

游兆涒灘丑陰之土;

強梧作噩孟陽之金;

強梧作噩卯陰之木;

強梧作噩卯陽之火;

……

「這是……」雲寄桑臉色微變,仔細辨認上面的字跡,心中暗驚,「和李無心札記最後一頁上的字跡一模一祥,難道這就是羅諳空收集的證據?」

皺眉看了一會兒,他已心中瞭然。微微一笑,將信箋小心收好,繼續讀下去。

忽然,一行小字閃入他的眼中:「丁酉年十月十一日,俑成。偃師數驗,皆應。設芻布線,一曲方調。予當可含笑九泉矣。」

俑成?難道這俑指的是大黑天?偃師數驗,這個偃師,定然是兇手的化名了,數驗,說明這個傀儡確實令人滿意。難道說,李無心真的造出了大黑天?!難道自己和師姐那天夜裡遇到的不是兇手,而是李無心造出的無敵傀儡?若非如此,對方又怎會有如此詭異的武功?

不,不對,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像人一樣的傀儡,除非……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又抓起《化俑錄》讀了起來。

然而,後邊幾頁記著的卻不再是道家符咒,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藥方,其中多為硃砂、紫石英、石硫黃等大寒大熱之葯,若是普通人依方服藥,只怕立時便會發病身亡。饒是雲寄桑博學多才,也從未見過這般詭異的藥方。

李無心要這些藥物何用?難道是自己服用的?不,不對,若是常人服下這些藥物,只怕立時便會重病不起,甚至一命嗚呼。

沒人可以吃這樣的葯,除非是鬼神。鬼神……大黑天不正是鬼神?難道這葯是給大黑天服用的?可是傀儡又如何需要服藥?不過,若是大黑天的話……

雲寄桑突然想起了《神愷記》上的記載:「……烏屍尼國國城東,有林名奢摩奢那,此雲屍林。其林縱橫滿一由旬,有大黑天神,是摩醯首羅變化之身,與諸鬼神無量眷屬。常於夜間游丅行林中,有大神力,多諸珍寶,有隱形葯有長年葯,游丅行飛空,諸幻術葯與人貿易。唯取生人血肉,先約斤兩而貿葯等。若人慾往,以陀羅尼加持其身,然往貿易。若不加持,彼諸鬼神,乃自隱形盜人血肉,令減斤兩。即取彼人身上血肉,隨取隨盡,不充先約。乃至取盡一人血肉,斤兩不充葯不可得。若加持者貿得寶貝及諸葯等,隨意所為皆得成就。若向祀者,唯人血肉也。」

從這段記載看來,大黑天是一個極為殘忍的魔神。若要求其滿足願望,必須供奉活人的血肉,如果祈願者沒有加持,那大黑天便會從折願者身上割取血肉,以作為交換。

等等,以活人血肉作為交換……難道說,木架上的那些陶罐並非是實驗品,而是為大黑天準備的?

雲寄桑打了個寒戰,捏著《化俑錄》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窗外,是明歡銀鈴般的歡暢笑聲。

在最後一頁上,李無心批註了短短的幾句話:「天性,人也;人心,機也;天性定人,人慾生心,心秘出機,機深伏殺。殺之則為鬼,生之則為神。伏藏以操生殺者,傀儡之術也。」

一陣森寒之意直躥上來,雲寄桑猛地將書合上。但是那最後的一句話卻依然在眼前徘徊不去。

伏藏以操生殺者,傀儡之術也……伏藏以操生殺者,傀儡之術也……越是默念,他心中的不安便越是強烈。一直以來,徘徊在心頭的種種疑慮,彷彿蓄勢已久的暗流突然被拔掉了栓塞,洶湧而出!

有什麼不對……整個案子,似乎有什麼不對……從一開始便是……

羅諳空的私下調查,張簧的被殺,晚宴上的行剌,令狐天工的遇害,密室的發現,羅諳空的死和洪擴機的自盡……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個按部就班的儀式,引著我走向那個最終的答丅案……

我觀察到了,卻沒能阻止這一切。那些呈現在我眼前的幻象蒙蔽了我。那些傀儡、古屋、密室、孤墳、符咒,所有這一切,都不過是假象,迷惑我的假象!

那麼真相呢?真相又在哪裡?也許,是我多慮了,一切不過是我在胡思亂想。沒有什麼圏套和詭計,也沒有什麼潛藏的鬼影,事實就是我原來推測的那樣。

這樣的自我安慰並不能讓他靜下心來,他仍舊焦躁不安地在屋裡來回走動著,拇指的指甲幾乎要把中指蹭破了。

「師弟,有什麼不對么?」卓安婕本能地覺察到了他的不安,停筆問道。

雲寄桑搖了搖頭,接著微一猶豫,又緩緩點了點頭:「我覺得原來對案情的推測似乎有不妥之處,一時又想不起哪裡不對……」

「想那麼多千嘛?要我說,這傀儡門裡就沒有誰是無辜的……」說到這裡,她又向谷應蘭微微一笑,「當然,應蘭妹子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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