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羽檄

雲寄桑和卓安婕回到偶形居,用過了午飯,卓安婕便帶著明歡去那倉房中取了幾個杖首傀儡出來,兩個人興緻勃勃地耍了起來,雖然手法拙劣,將傀儡耍得憨態百出,卻很是開心。

雲寄桑也放下了心思,自己燒了茶,一邊沖泡細飲,一邊微笑著看她們玩耍。 他正在悠然品茶,忽然覺得門口似乎有動靜,不由抬頭望去。

淡白色的山霧中,一個黑袍曳地,白髮蒼蒼的老者正蹣跚走進了院子。老人低著頭,頭上的白髮亂糟糟的蓋在臉上,直像來自墓中的鬼魂被人喚醒,回到凡間孤獨地遊盪……

這不是那個傀儡門的長老歐陽高輪么?他來這裡做什麼?

見來了外人,卓安婕便停下來,警惕地打量著對方。明歡膽怯地躲到她身後, 顯然對這瘋瘋癲癲的老人很是害怕。歐陽高輪則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一邊顫巍巍地走著,一邊喃喃地說著那句口頭禪:「線呢……我的線呢……」

雲寄桑皺了皺眉,迎了上去:「歐陽長老,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歐陽高輪迷惑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展顏一笑:「阿仲啊,你不是下山了么? 怎麼又跑來這裡玩啊?對了,你看到我的線沒有?我的線不見了……」

阿仲?是指曹仲么?雲寄桑搖了搖頭:「我不是曹門主,你認錯人了。」

「不是阿仲?那你是誰啊?」老人眯著眼,湊近看了一會兒,突然咧嘴笑道,「原來是無心啊!無心啊,阿仲常常來這裡找你呢,他找了你好久啦,你見到他沒有啊……」

無心?又是無心?這個無心究竟是什麼人?傀儡門的弟子么?他和這個歐陽高輪又是什麼關係?

「無心啊,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和阿仲吵了,啊……他也不容易呀,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疼沒人愛,和你一樣呢……」老人低著頭,絮絮叨叨地勸著那個無心,雲寄桑和卓安婕對視一眼,莫明其妙之餘,又都有些好笑,「無心婀,你把我的線藏哪兒去了?我的線不見了……」

雲寄桑心中疑惑,口中卻和聲道:「你的線不在這兒,你還是回去吧。」

「不在這裡?那又在哪兒?」歐陽高輪一臉惘然,慢慢轉身,「我要找我的線,線呢?我的線呢……」這樣喃喃自語著,佝僂著身子,緩緩出了院子。

突然,卓安婕心頭微悸,秀目銳芒一閃,向門口望去。那裡,靜靜站著一個矮小的黑影。它出現得那般突兀,就像從陰影中暗自生出的毒花,無聲地開放在淡淡的霧氣中。卓安婕的手本能地按上了劍柄。

「等等……」雲寄桑按住了她的手。

「是那個傻全?」卓安婕這時才看清對方,竟然是歐陽高輪身邊伺候的那個童子,「這傀儡門好生奇怪,放著本門前輩就這麼痴痴傻傻地到處走,也不多安排幾個人照料,就不怕他一跤跌到山下摔死?」望著老人和小全的背影,她不以為然道。

「也許曹仲正指望著他出點什麼事吧?」雲寄桑淡淡地道,「你沒發現,這偌大的傀儡門中,竟然只有歐陽高輪一個長老?」

卓安婕似笑非笑地道:「真看不出來,師弟的心思倒是越來越深了,連我都有些看不透你了,哪天說不定被朝廷抓去,入閣做大學士了,到時可別不認我這個師姐啊……」

「師姐這是誇我還是諷刺我?」雲寄桑苦笑道。「當然是諷剌。」卓安婕白了他一眼。

雲寄桑哭笑不得。師姐什麼都好,就是喜歡以取笑自己為樂,從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己可從來沒得罪過她啊?

不過,在戰場上身臨絕境時,心中所想的,卻依舊是師姐來信中那些帶著淡淡嘲意的話:「今日過武陵下村,於崔婆井沽酒數斗,其色微黃,香馥撲鼻,飲之數斗, 醉卧山坡,醺然間見一鄉農牽牛而過。思及師弟曾詠牛云:『幾度扶犁家國債,還此市上千刃身』。深惡之,遂買牛一具,烹之……」這就是師姐。即使再挂念自己,話中也不忘諷剌幾句。可正是這樣的話,給了自己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不知不覺中,紫彤的霞光漸漸暗淡,黑夜挾無上威壓君臨大地。

千絲堂寬敞的大殿中,蠟燭高燃。燭光照耀下,空曠的大堂鬼影憧憧,幽深有如黃泉冥殿。那些高懸的傀儡臉色隨著燭光的搖曳明暗不定,彷彿已從白天的沉睡中蘇醒,惡意地注視著下方賓客。

堂上設了流水席。居中而坐的自然是門主曹仲,一身沉香緞襦襖的汪碧煙緊挨著他。這個嬌媚的女子巧語聲聲,眉目流轉生輝,多少為這深寂的大殿帶來了幾分生機。坐在曹仲左手邊的是他的師叔歐陽高輪,這個瘋瘋癲癲的老人已經無法自己進食了,只能靠童子小全一口口地喂他。

當然,他還會時不時停下來,說一下他那古怪的口頭禪。雲寄桑坐在客位上,對面一席則坐著彼得神父和他的弟子李鍾秀。老神父顯然對大明的美食興趣極高,每上一道萊,他都要嘀嘀咕咕地向李鍾秀問個半天。而羅諳空則坐在雲寄桑的下首,這位傀儡門的大弟子顯然剛洗過澡,又換了身簇新的大紅過肩雲緞袍,看起來甚是精神。他興緻極高,口中滔滔不絕, 將每一個人都招呼得周到,唯獨對臨席的令狐天工不加理睬。

昨日林中雲寄桑便沒有看清令狐天工的容貌,今日再看,才發現這位傀儡門的二弟子異常消瘦,寬大的錦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有如一隻披了旗幟的鶴。據說他大病初癒,怕風怕光,即便在這樣的場合里,他也戴著兜帽,將大半個臉遮住。即便是吃東西,他也低著頭,慢條斯理的,很是斯文雅緻。自始至終,他露出的只是一雙白晳修長,柔若無骨的手。和令狐天工相反,和他同席的洪擴機不僅人胖,吃起東西來也是狼吞虎咽,肆無忌憚,案上的食物十之八九都進了他的肚子,誇張的吃法令人側目。雖然貴為門主之子,可因為入門晚,在傀儡門這種等級森嚴的古老門派中, 曹辨也只能和谷應蘭坐在末席。他今天敷了些粉,燈光下,蒼白的臉上透著異樣的嫣紅。倒是谷應蘭,頭戴玉花頭箍,一身盈盈如水的沉香細摺裙,分外惹人憐愛。

「雲少俠,你和卓女俠都是本門的貴客,本應好生招待,只是這鄉野之地,無以待客,只好讓我這幾個不成器的弟子把各自的傀儡拿出來亮個相,以博方家一笑。 雕蟲小技,若有不入眼的地方,還請雲少俠不吝指教。」

「曹門主客氣了。」雲寄桑微微頷首,「貴門所制的傀儡獨步天下,雲某區區一個江湖小輩,指教二字從何談起?我看羅兄所制的木牛流馬便是當世一絕,足以稱得上『巧奪天工』四個字。」

「若真是他親手制的才好……」有人突然冷冷地說。雲寄桑循聲望去,卻是令狐天工。

羅諳空臉色一變:「二師弟,你這是何意?」

「我什麼意思,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令狐天工淡淡地道。

羅諳空怒道:「這木牛從頭到腳,都是羅某一人所為,怎地不是親手制的?」

「是么?」令狐天工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忽而詭異地一笑,「你這麼說,就不怕無心師弟今晚爬出墳來找你?」

場中突然一片死寂。

羅諳空臉色鐵青,死死盯著令狐天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曹仲表情木然, 手裡的酒杯彷彿凝固在空中一樣。就連言笑無忌的汪碧煙,也臉色蒼白,雙唇顫抖。令狐天工的話彷彿觸動了一個禁忌的樞紐,氣氛瞬間變得詭異起來。

無心?又是無心?雲寄桑心中一沉,腦海中不由又浮現出那本《化俑錄》中的咒語。這個無心究竟是什麼人?是了,傀儡門中,羅諳空是大弟子,令狐天工是二弟子,張簧和洪擴機排行第四和第五,曹辨和谷應蘭是最後入門的。莫非,這個無心是那個從來不曾露過面的三弟子不成?只是,為何沒人提起他?難道其中有什麼隱情?

「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得安寧,讓在世者得解脫。」彼得神父在胸前緩緩畫了個十字,喃喃道。這幾句話說得倒是字正腔圓,顯然是他常說的。

「解脫?如何解脫?」一個清冷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一個黑裙女子緩步而入,正是梅照雪。隨著她的到來,堂中的氣場似乎產生了奇異的波動,連靜靜的燭火也一陣顫抖。一直垂著頭的令狐天工飛快地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

隨著梅照雪的前行,絲裙如黑雲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拖曳而過,彷彿她披散的長髮瀉入了地面。她就這樣來到彼得面前,蒼白的面孔美麗而平靜:「神父,你以為,死者真的能夠得到安寧,活著的人真的可以得到解脫么?」

「是的,只要歸於上帝的懷抱,無論身上的罪孽有多重,仁慈的主會寬恕他。」 似乎抵擋不住她那黑色火焰般的美麗,老神父垂下了頭。

「真是這樣……就好了……」梅照雪抬起頭,悵然地望著燭火。燭火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一陣劇烈的搖擺。她掃視眾人,深深望了雲寄桑一眼,這才在曹仲身邊坐下。

「姐姐怎麼來得這般晚?莫非去見什麼人了?天這麼黑,山又高,可莫要迷路了,掉到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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