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木蘭和孫亞、曼妮、桂姐、麗蓮來看紅玉的母親,她已哭成淚人一般。他們勸慰她說,紅玉也享過福,父母的心也可稍感欣慰了。怎麼說她的病也的確難治,一切全是天意。她對阿非的愛和她的絕命書誰也不曾提到。女眷們難免說到她的種種長處和她的久病,說得越多,哭得也越傷心。所以木蘭來到莫愁的院落時兩眼還是紅的。
木蘭說:「昨天一定有點什麼事。她來到席上時已經下決心了,你們該記得她進來時那神氣。」
莫愁說:「阿非說同她分手時她很高興。」
立夫說:「因為她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我倒要去問問阿非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環兒說:「我想起了,吃飯以前,那位美國小姐和阿非和我在阿非的院落里聊天。那時你已經走了,我們出來的時候我想起好像見到有個人躲在假山裡面,也許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大概是紅玉。」
立夫問:「你們談些什麼?」
「素丹的訂婚。我們談到她有肺結核,阿非說巴固要同她結婚是因為憐憫。四姐說不定聽到了,還以為阿非是說她。」
其他人沉默無語,陷入沉思。後來莫愁才說:「你們可注意到,她來到席上時精神已經錯亂了。她含笑盯住阿非的樣子好像旁邊完全沒有我們一樣。多麼不幸的巧合!我看,四妹的死有幾重原因,半由天,半由人。第一,因為恰巧素丹剛訂婚,而她也患肺結核;第二,她長到這麼大,所見所聞中纏綿悱惻的男女情史實在太多了;第三,因為她相信杭州的那位月下老人!」
這時已經得到消息的華大嫂趕到了,她也不勝驚駭。
立夫問道:「她所謂的『按月下老人簽文行事』是什麼意思?」
木蘭想了會兒才說:「這是個問題。我不敢說她的用意。」
華大嫂不知所說的杭州的簽文是怎麼回事,旁人就告訴她紅玉和麗蓮在西湖抽到的籤條。
木蘭說:「月下老人不過是個有趣的神話,沒想到她會那麼當真。命運這玩意兒不能說其有,也不能說其無。她相信,就在她身上應驗……造成了她的死。但也沒有那麼容易。我不妨當大家面說她是真愛阿非的,她不惜一死來使他幸福。她最後的遺願也是祝他婚姻幸福。」
麗蓮說:「依我說,她死在那些和尚手裡。她讀了簽文以後當天下午就情緒抑鬱,你相信那些和尚就由他們擺布了。」
麗蓮的口氣里仍然有一種對她死去的情敵的醋勁。她對阿非即將同紅玉訂親的事已經認了,可是仍不喜歡她。曾文伯已經提過給她訂親的事,只是她同許多新派女郎一樣回絕了,還逼迫母親桂姐不要把她許配人家。這就不免使曾文伯生氣了。
木蘭看過那籤條「芬芳過後總成空」,認為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寶芬,而且多半是寶芬,因為暗香比阿非大了幾歲。如今預言已經應驗,不過簽文沒有說到紅玉「空」出以後由誰來補缺,具體地說是誰會嫁給阿非。因此紅玉的遺願「按月下老人簽文行事」的闡釋可以因人而異。寶芬這個還摸不透的身影便經常盤桓在木蘭腦際了,不過在麗蓮面前她不好說什麼,卻帶訊給阿非說大伙兒想見見他。
阿非來了,看去像個鬼,或者說鬼魂附了身的人。他連桂姐和別的來客都沒有顧得上問候。那些女眷也都同情他。桂姐說:「人死不能復生,別太哀傷了。」
木蘭問:「爸爸在幹什麼?」
「他和舅舅舅媽都在暗香齋,給她穿衣。」
阿非突然起身去到前院,見甜姐兒邊哭邊收集給紅玉入殮的衣物。
阿非說:「我來問你,她怎麼死的?」
甜姐兒抬頭看看,又惱怒又哀傷。
她答道:「我怎麼知道?」
「你是知道的。我四妹是怎麼死的?」
「你不能看她留下的信嗎?」甜姐兒答道,不停地檢點衣物。他站著注視這個倔犟的丫環,在許多方面都像死去的小姐。等到她兩臂滿抱小姐的衣物又要去暗香齋時,他攔住了她,說:「甜姐兒,我的心已經碎了,可憐可憐我吧。我只想知道她怎麼會去尋短見的?」
甜姐兒轉過身來,用憐憫的語氣說:「你們爺們也真是怪物,一個姑娘愛上一個男的時,他卻逼她去死,現在又來哭她。這頂什麼用?死人能夠復生嗎?」
他嚷道:「甜姐兒,你這話可冤枉人了,我已經腸斷了,頭腦也亂糟糟的。究竟怎麼回事?該不是我的過錯吧?」
甜姐兒倒豎眉毛說:「你倆要好時,彼此相親相愛。然後你又使她日夜淚流不停。那天她回來就燒掉詩稿,我知道她活不長了。我看她好像前世欠你一筆眼淚債。現在欠債已還,她的眼淚也幹了,你還想怎樣?」
「我不知道她燒了詩稿!為什麼?」
甜姐兒看到他這麼一副可憐相,怒氣稍稍平了點,就說:「她祝你婚姻幸福。這還不明白她是為你死的么?」
阿非倒在紅玉的床上放聲大哭,甜姐兒顧自走了。
還是木蘭和桂姐過來一齊從紅玉的床上把阿非拉了起來帶到莫愁的院落里休息。
他說:「我害死她的,我害死她的。」
立夫把環兒推想的紅玉自殺的原因告訴了他。看來是合情合理的。可阿非仍是痴痴獃獃地坐著,神思昏亂,也無從思索。
華大嫂提出去看看姚太太,桂姐和木蘭去了,這是正規的禮教。姚太太躺在床上一臉皺紋,有種驚駭的表情,看去病勢沉重。寶芬靜坐一旁。
寶芬說:「昨晚她根本沒睡。半夜裡她要起來到菩薩面前去念經,一坐幾個鐘點,不肯再上床。」
姚太太病情大變。她既然說不出話,誰也不明白她心裡的事。可是她聽力完全可以,誰有話對她講要一樣樣猜她的心思直到她點頭。她要是豎起三個指頭,寶芬就要問她是三個,三十,三百還是三塊大洋。寶芬能夠很快地猜到她的心思,這就又好辦多了。有時她覺得好了些,就要寶芬念書給她聽,但念的儘是佛經里的報應,命運或者秘方治病的故事。這一類佛教小本本多得很,都是勸人信佛,戒殺生,講什麼「佛法靈驗」的,都是虔誠的佛門居士私人所發的。她尤其喜歡目蓮救母的故事,多年前在杭州看過這齣戲的。
紅玉之死使她起了變化。她好像恐俱異常,夜不成寐,體質迅即更加衰弱了。紅玉是閨閣小姐,所以法事只做三七二十一天。而姚太太聽到鍾、鼓和鐃鈸的聲音就好像暗自感到恐懼。不過她還是願意尼姑到她院子里去念經。
迪人和銀屏的兒子博亞是一向不讓進這個院子的,可是照料他的珊瑚現在經常在姚太太房裡。九歲的男孩博亞個兒算得高的。有一天他來找珊瑚,恰好讓他奶奶見到了,她突然掩面尖叫起來,全身冷汗淋漓。
誰也沒想到的是,姚太太竟然哀嘆起來,清清楚楚地說出:「你是來索取我這條命的!」
珊瑚趕緊讓孩子走出去。他去了,委屈而且不知為了什麼。
寶芬喊道:「太太說話了。」驚駭之下發生的這件事來得突然,珊瑚和莫愁全沒想到老母親又能說話了。她倆走近床邊,聽到她喃喃地說:「可憐可憐我吧。我受不了啦。」
莫愁高興得流出淚水,說:「媽,您好啦,會說話啦!」
姚太太說:「什麼?」
「您會說話啦。」
走出門去的博亞還在外面聽,他又向房裡窺視,問珊瑚道:「奶奶好了嗎?」
姚太太對博亞的來到有種不祥的感覺,不等珊瑚答話就說:「快叫他走衛他是來索我命的!」
珊瑚一聲喝,孩子趕緊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會說話了,合府上下驚喜之情竟一時蓋過了紅玉的喪事。但這不過是迴光返照。木蘭在電話里獲知這個消息,馬上趕了過來,只見姚思安和珊瑚都在姚太太房裡。
姚太太說:「不相干的,我的日子快到頭了。你們最好準備一下我的後事,在廟裡給我多燒幾柱香,保佑我平安到達極樂世界。」
木蘭說:「您想哪兒去啦?全是您夢裡的胡想。」
「不是夢,千真萬確的。我知道。銀屏的陰魂告訴過我,家裡再死一個人以後就輪到我了。現在紅玉不是死了嗎?就該我了。」
木蘭說:「爸爸,四妹死在和尚手裡還不夠嗎?我們怎能讓媽也受這個罪?」
姚思安只說:「也得她相信我們呀。」
隨後幾天里姚太太的狀況迅速惡化了,阿非由於疲勞和哀傷也病倒了。他聽從垂危的母親的吩咐,搬到她院落的外間來住,由寶芬侍候。他病情好轉後還住在那裡,時常進屋來。因此在母親最後幾天里他和寶芬是不離開跟前的。
老太太病危使得寶芬離不開,因而許久不能回家。她父親到古玩店去過,得知姚家出事的原委。一天她家裡來了個人到園子里,要見寶芬。
阿非說:「請他進來,我還沒見過你家的人呢。」
寶芬說:「他不過是個下人。」